清晨的薄雾还未在石榴叶子上完全散去，许薇奶奶熬的小米粥香气刚飘满小院，周爷爷那辆标志性的、漆皮斑驳的绿色三轮车就“突突突”地停在了院门外。
周爷爷嗓门洪亮，带着山风般的爽利劲儿，一边拍着车座一边冲院里喊：“嘉阳！快喊你同学出来！你叔来电话了，山上他那避暑山庄新开了片林子，凉快得跟装了空调似的！听说你们在，非让赶紧接你们上去住两天！快收拾收拾！”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周嘉阳第一个从厢房窜出来，顶着睡得东倒西歪的鸡窝头，花里胡哨的沙滩裤只提了一半，嘴里还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欢呼：“真的？叔够意思！避暑山庄！冲啊！”他手忙脚乱地提裤子，牙膏沫喷得到处都是。
程橙刚把染着凤仙花泥、包成小粽子似的双手从井水里捞出来，闻言眼睛一亮，甩着手上的水珠就跑到门口：“周爷爷！山上很凉快吗？有蚊子没？”她惦记着自己精心“炮制”了一晚上的指甲。
“凉快！比咱这还低好几度呢！蚊子？山庄里驱得勤，比咱这院子还少！”周爷爷拍着胸脯保证，目光扫过程橙那十根翠绿的小包裹，忍不住乐了，“哟，橙子这手……新造型？”
程橙得意地晃晃手：“染指甲呢！好看吧？”
许薇和顾言也闻声出来。
许薇脖子上习惯性地挂着相机，穿着清爽的白色棉麻短袖和卡其色七分裤；顾言则是一身浅灰色的运动套装，安静地点头跟周爷爷打招呼。
江见夏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她换了件鹅黄色的棉布连衣裙，裙摆刚到膝盖，衬得肤色更加白皙。
头发松松地编了个麻花辫垂在肩侧，整个人像沾着露水的栀子花，清新又安静。
她手里还拿着那本浅绿色书皮的散文集，显然刚才在看书。
“周爷爷早。”她声音温软地打招呼，目光好奇地投向那辆绿色的三轮车。
“早啊见夏！快快，都上车！”周爷爷热情地招呼着，拍了拍三轮车后面那个敞篷的车斗。
车斗不算大，铺着层厚厚的、洗得发白的旧麻袋，边缘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和草屑，充满了朴实的乡土气息。
“坐……坐后面？”程橙看着那光秃秃的车斗，有点犹豫，“这能坐稳吗？”
“稳得很！比城里的公交车舒服多了！”周嘉阳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在靠驾驶室那边的边缘，拍了拍旁边的麻袋，“来来来，位置有限，先到先得！橙子，你坐我旁边，我保护你！”他拍胸脯的样子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浮夸。
程橙白了他一眼：“谁要你保护！夏夏，薇薇，快来！”她动作利落地踩着车轱辘爬上车斗，选择了中间的位置坐下，然后伸手去拉江见夏和许薇。
江见夏小心地把书放进随身的小帆布袋里，扶着程橙和许薇的手，也上了车，在程橙旁边坐下，双腿并拢，裙摆小心地拢在膝盖上。
许薇挨着江见夏坐下，顾言则默默地坐在了车斗尾部靠外侧的位置，长腿有些憋屈地曲着。
林予冬晃悠悠地最后一个走过来，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炭灰色无袖运动背心配同色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
他瞥了眼拥挤的车斗，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了一下，没说什么，长腿一跨，轻松地翻身上车，直接坐在了车斗尾部顾言的旁边，也是外侧的位置。
他坐下时，身体微微后仰，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那只包着芋头叶、缠着白棉线的小拇指，就那么突兀又有点滑稽地搭在膝盖上，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都坐稳喽！抓好边儿！”周爷爷乐呵呵地发动了车子。
老旧的三轮车引擎发出“突突突”的轰鸣，车身猛地一颤，像头不太情愿的老牛，慢悠悠地动了起来，驶离了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拐上了通往山脚的乡村公路。
车子一开动，颠簸感立刻袭来。乡村公路并不平坦，坑洼和碎石让三轮车像个醉汉，左摇右晃。
程橙第一个惊呼出声：“啊呀！”身子随着一个颠簸猛地往旁边一歪，差点撞到江见夏身上。
江见夏连忙伸手扶住她：“小心！”
周嘉阳眼疾手快地也伸胳膊挡了一下程橙的后背，嘴上却一点不饶人：“程橙橙！你这平衡感是纸糊的吗？坐个三轮车都能东倒西歪！昨天在河边也是，差点摔个狗啃泥！我看你干脆改名叫‘程晃晃’得了！”
他语气夸张，带着惯有的调侃，但刚才伸出去护人的手臂还没完全收回来，眼神也飞快地扫过程橙惊魂未定的脸。
“周嘉阳！你才狗啃泥！闭上你的乌鸦嘴！”程橙稳住身形，气呼呼地回怼，脸颊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此刻的恼怒微微泛红。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车斗边缘冰冷的铁栏杆，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
江见夏也紧紧抓着身下的麻袋边缘，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跟着晃悠。
风吹乱了她的刘海，她小声对程橙说：“橙子，抓牢点。”声音被风扯得有些飘忽。
许薇倒是适应得最快，她已经举起了相机，对着道路两旁飞速掠过的青翠稻田、摇曳的竹林和远处黛色的山峦按下了快门，风吹起她的短发，她脸上带着新奇的笑意：“这视角好棒！感觉风都是自由的！”
顾言则一直沉默地抓着车斗边缘，身体随着颠簸小幅度地晃动，目光落在前方不断延伸的柏油路上，似乎在默默计算着路程。
林予冬坐在最外侧，颠簸感尤为强烈。
他身体随着车子晃动，那只包着叶子的小拇指也随着他的动作在膝盖上轻轻晃动。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碍事，想把手揣进口袋，又碍于姿势不方便。
他干脆把那只手抬起来，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让那小绿棍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抓着车斗边缘的铁栏，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他微微侧着脸，看向道路另一侧深不见底的山涧，晨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下颌线绷得有点紧，仿佛在努力维持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和……形象。
“喂，林予冬！”程橙眼尖地看到了他那根“瞩目”的小拇指，暂时忘记了颠簸和周嘉阳的嘲讽，忍不住笑起来，“你的‘护甲’还好吧？可别颠掉了，前功尽弃啊！”她故意把“护甲”两个字咬得很重。
林予冬头也没回，声音混在风里和引擎声里，带着点被揭穿的恼羞成怒和强装的镇定：“管好你自己，程晃晃。掉了也是我的事，大不了再染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气势不够，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这路……够颠的。”像是在为自己的姿势找补。
江见夏的目光也悄悄落在他那根倔强翘起的“小绿棍”上，看着他努力维持平衡又有点别扭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又赶紧低下头，怕被他发现。
周嘉阳立刻抓住了嘲笑林予冬的机会：“就是！冬哥，你这‘一指禅’神功可得保护好！这可是咱们江大师的杰作！掉了多可惜！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一个更大的颠簸甩出去，吓得他赶紧抱紧了旁边的车斗栏杆，“哎哟我去！”
“活该！”程橙幸灾乐祸地嘲笑他，随即又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对着自己包着叶子的双手拍了张照，手指笨拙地点着屏幕，似乎想发给谁。
周嘉阳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动作，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撇撇嘴，酸溜溜地嘀咕：“又跟你的‘陆指导’汇报行程呢？人家体育生忙着训练，哪有空看你包成粽子的手。”
他把“陆指导”三个字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醋意几乎要溢出来，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完全意识到。
程橙打字的手指顿住了，抬起头，脸颊飞起两朵更明显的红云，一半是羞一半是恼：“周嘉阳！你管得着吗！我爱发给谁发给谁！总比你整天就知道傻笑和惹人嫌强！”
她气鼓鼓地把手机塞回口袋，扭过头去不看周嘉阳。
周嘉阳被她噎住，张了张嘴想反驳，看到程橙气红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把脸转向另一边，看着飞速倒退的田埂生闷气。
车厢里的气氛因为这小小的插曲变得有点微妙。
只剩下引擎的轰鸣、风声和三轮车颠簸时铁皮发出的“哐啷”声。
江见夏看着斗气的两人，又看看旁边专注拍照的许薇和沉默看路的顾言，最后目光落在林予冬依旧对着山涧的侧影和他那只在颠簸中顽强翘起的小拇指上。
山风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刚才那一丝尴尬。
她轻轻吸了一口这沁凉的空气，感受着阳光逐渐变得温柔，洒在皮肤上暖融融的，看着道路两旁的山势逐渐陡峭，树木愈发葱茏高大，浓密的树冠交织成天然的绿色穹顶，遮蔽了越来越盛的阳光。
车轮碾过路面，卷起细小的尘土，混合着轮胎橡胶摩擦柏油路的轻微焦糊味，还有山林特有的、湿润的泥土和松针的清香，一切都充满了粗粝又鲜活的夏日旅途感。
“坐稳！要上山路喽！”周爷爷洪亮的提醒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开始爬坡，引擎的声音变得更吃力，颠簸的频率却似乎因为速度的降低而缓和了一些。
盘旋的山路在浓绿中蜿蜒向上，每一次转弯，视野都变得更加开阔，能瞥见山下变得渺小的村落和如带子般的河流。
凉意，真正的、沁人心脾的凉意，如同无形的溪流，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被阳光和颠簸烘烤得有些燥热的空气里，温柔地包裹住车斗里每一个少年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