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行囊中
短暂而珍贵的休整时间,在山坳的死寂中流逝。
一个时辰,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却又漫长得,足以让伤痛和疲惫深入骨髓。
晨光并未带来温暖,反而将昨夜惨烈的痕迹,照得更加清晰刺目。
凝固的褐紫色血泊、散落的破损兵器、无主的战马,茫然伫立。
还有那些,永远沉默下去的,同伴遗体。
更重要的是,那四十多头用半数兄弟性命,换来的牲畜。
此刻也显出了疲态和不安,低声嘶鸣着,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队伍必须再次启程了,追兵虽暂退,但绝不会放弃。
慕容恪的骑兵,很可能正在重新集结,甚至调动更多兵力,张开一张更大的网。
“还能动的,把阵亡兄弟的铭牌摘下来,带上。”
冉闵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无法带走,兄弟们的遗体,只能带走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希望有朝一日,能送回他们的故乡,或者……留给邺城,作为抚恤的凭证。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告慰。
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动作麻木而迅速。
每一次从冰冷的尸体上,取下那简陋的木牌或铁片,都像是在心口剜下一块肉。
伤员的处理更是触目惊心,赫连如刀被安置在一匹抢来的、相对温顺的驮马上。
他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上插着的箭杆,被粗暴地斩断。
但箭头还留在体内,无人敢轻易取出,怕造成更致命的出血。
他的狼王右臂无力地垂下,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滴落着混合了脓血的组织液。
他的呼吸,微弱而滚烫,显然引发了,严重的高热和感染。
影骸守在他旁边,用自己的方式,某种痛觉转移或精神共鸣,试图稳定其伤势。
但他自己肩胛处的可怕创伤,也只是简单处理,脸色苍白如鬼。
焰姬依旧昏迷不醒,被横放在马背上,由一名伤势较轻的黑狼骑看护。
她的火浣布,被揭开一角,底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
还有溃烂的迹象,毒物反噬和内脏烧伤,正在吞噬她的生命。
董狰和秃发叱奴,带着还能战斗的人,负责警戒和驱赶牲畜。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伤痛,但眼神深处,那点求生的火焰尚未熄灭。
墨离仔细观察着,地图和周围地形,眉头紧锁。
卢辩在一旁,剧烈咳嗽着,咳出的痰液中带着血丝,他的身体,似乎也到了极限。
卫锱铢则面无表情地,清点着剩余的物资和牲畜。
在她的铁算盘上,生命的消逝和资源的增减,被冷酷地量化着。
“我们必须尽快进入,东南山区,”墨离指着地图上一片连绵的阴影。
“只有借助复杂地形,才能最大程度抵消,慕容恪骑兵的优势。”
“但山路难行,这些牲畜……”他看了一眼那些骡马,没有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这些宝贝,现在成了逃命的累赘。
“走!”冉闵没有犹豫,翻身上马,黑云也受了些轻伤,但依旧神骏。
“就是拖,也要把它们拖进山!这是我们欠那些战死兄弟的!”
队伍再次启程,速度比来时,慢了何止一倍。
他们拖着沉重的伤患,驱赶着不情不愿的牲畜。
如同一支庞大的、伤痕累累的送葬队伍。
向着东南方向,那片看似能提供庇护、实则同样危机四伏的群山,艰难跋涉。
归途,从未如此漫长而绝望。
第二幕:山道难
进入山区后,情况并未好转,反而更加艰难。
所谓的“路”,大多是野兽踩出的小径,或是干涸的河床,崎岖不平,碎石遍布。
对于疲惫的战马,和受惊的牲畜来说,每一步都充满危险。
不断有骡马失足摔倒,摔断腿的只能被忍痛处决,割下尽可能多的肉带走。
队伍的行进速度,被拖累到了极致。
寒冷、饥饿和伤痛,持续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
干粮早已告罄,只能宰杀那些,实在走不动的牲畜。
就地生火,匆匆烤制一些,半生不熟的肉块果腹。
没有盐,肉腥味混合着血丝,难以下咽,但为了活命,必须吞下去。
伤员的状况,在恶劣的环境下持续恶化,哀嚎声和压抑的呻吟,时断时续。
更要命的是,慕容恪的追兵并未放弃,他们没有大规模,进入复杂山区。
但小股精锐的侦骑和山地斥候,如同附骨之蛆,始终在周围出没。
咻! 一支冷箭,突然从侧方的山林中射出。
精准地将一名,正在费力牵引驮马的士兵,射翻在地!
“敌袭!左侧!”警戒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喊。
队伍瞬间一阵慌乱,牲畜受惊,四处乱窜。
董狰和秃发叱奴,立刻带人扑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但密林之中,敌人早已遁走,只留下几片被踩断的枯枝。
这种冷箭骚扰,层出不穷,他们不寻求正面决战,只是不断地偷袭、骚扰。
射杀人员、惊扰牲畜,一点点放血,拖延队伍的速度,消耗他们的精神和体力。
苏冷弦的铁哨声,越发频繁和急促,指挥着队伍收缩、防御、快速通过危险地段。
但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种时刻高度紧张的状态,对指挥者是巨大的消耗。
拓跋山和另一个胡人新兵,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显露出一些优势。
他们更熟悉山地,眼神也更敏锐。
几次提前发现了,埋伏的斥候,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但整体的氛围,依旧压抑得,令人窒息。
每一次冷箭响起,都可能意味着,又一个同伴的倒下。
归途,成了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缓慢的死亡行军。
第三幕:人心浮
持续的伤亡、恶劣的环境、渺茫的希望,开始悄然侵蚀,这支队伍的意志。
尽管对冉闵的忠诚,和对邺城的牵挂仍在,但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私下里,开始出现一些,极其低沉的、不敢让冉闵听到的怨言和议论。
“……值得吗?为了这几头牲口……死了那么多兄弟……”
“赫连将军他们……怕是挺不过去了……”
“就算能回到邺城,又能怎样?慕容恪百万大军围着……这点东西,够吃几天?”
“我们……真的能回去吗?怕是都要死在这山里……”
甚至有人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偷偷打量那两个胡人新兵。
虽然拓跋山立了功,但非我族类的猜忌,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再次抬头。
“要不是他们……慕容恪怎么会知道那条小路?胡人没一个好东西……”
负伤和疲惫,也让纪律开始松弛,分配食物时,开始出现小小的争执。
看守牲畜的士兵,因为极度疲惫,偶尔会打盹,导致牲畜走散。
虽然后来大部分找了回来,但引发了卫锱铢,冷酷的训斥和惩罚。
墨离和卢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危险的苗头。
“天王,”墨离找到冉闵,声音冰冷。
“士气低落,怨言渐起,需防营啸或……逃兵。”
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卢辩也咳嗽着补充。
“尤其……需留意那两名胡卒……虽有功,但终究……人心隔肚皮。”
冉闵听着,面无表情,但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何尝不知?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动摇,他是这支队伍,唯一的支柱。
他走到队伍中间,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疲惫不堪、眼神闪烁的士兵。
“觉得委屈?觉得绝望?”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想想邺城里,易子而食的父老!想想你们,战死的同泽!
我们每带回去一口吃的,就可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就可能让邺城多守一天!”
“觉得这条命不值钱了?老子告诉你们!你们的命,金贵得很!”
“是老子和无数兄弟,用血换回来的!谁敢轻易丢了,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收起你们那点心思!想活着回去,想看着慕容恪滚蛋,就给我打起精神!”
“握紧你们的刀!看好你们身边的兄弟!谁再敢扰乱军心——”
他猛地挥刀,横刀刀锋削过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犹如此石!”强大的气场和积威,暂时压制了浮动的暗流。
士兵们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但那种深层次的疲惫和绝望,并非一番话就能消除。
归途,不仅是地理上的跋涉,更是人心与意志的炼狱。
第四幕:希望渺
又经过两天两夜,近乎不眠不休的艰难跋涉,队伍终于深入了,太行余脉的腹地。
慕容恪的斥候骚扰,似乎减少了一些。
但谁都明白,这绝非好意,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慕容恪很可能在外围,布下了更大的包围圈。
或者正在调集,更适合山地的部队,前来围剿。
他们的位置,依然距离邺城遥不可及,中间隔着慕容恪的重重大军和层层防线。
如何将这区区几十头牲畜送回邺城,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山崖下宿营。
气氛更加沉闷,赫连如刀和焰姬依旧昏迷,气息愈发微弱。
药品早已用尽,只能靠一些,采摘的草药勉强应付,效果甚微。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冉闵独自一人,爬上附近的一块高地,遥望着邺城的方向。
暮色四合,群山苍茫,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座城市的沉重呼吸。
能感受到慕容昭、李农,他们在其中的苦苦支撑。
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就算他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将这几十头牲畜送到邺城脚下,又能如何?
面对慕容恪的铁桶大阵,如何送进去?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难道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挣扎,最终真的只是一场徒劳?
就在这时,墨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天王,”墨离的声音依旧平静。
“刚收到‘鬼车’用最后渠道,传来的讯息……代价巨大。”
冉闵猛地转身:“邺城如何?!”
“城还在。李农将军稳住了防线。但……”墨离顿了顿。
“瘟疫更重了,粮食……据说已尽,开始……开始大规模……”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人相食。
冉闵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
墨离继续道:“慕容恪似乎……正在抽调部分围城兵力,向我们的方向移动。”
“他……决心要先解决,我们这支‘疥癣之疾’。”
内无粮草,外有强敌紧逼,邺城已到悬崖边缘。
而他们这支孤军,也即将迎来,慕容恪的全力扑杀。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归途似乎真的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冉闵望着远方的落日余晖,仿佛看到的是邺城和自身,即将熄灭的命运之火。
但他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就算归途无期,就算希望渺茫如星火。 只要还活着,就必须走下去。
战斗下去,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