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密曲线那一下轻颤还在刘好仃脑子里转着,像一根细线挂在风里,说断不断,说稳不稳。他没动,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等了三秒,又调出过去十分钟的数据流,逐帧比对。波动只出现一次,之后恢复平直,像是错觉,但他知道不是。
“把医疗线的密封监测切到高灵敏模式,”他开口,声音不高,但主控室里所有人都听得到,“从第71小时开始,每分钟存一次快照。”
新人甲立刻应声操作。小李从工位探头看了一眼屏幕,低声说:“会不会是传感器抖了一下?”
“有可能。”刘好仃点头,“但我们现在不猜‘会不会’,我们看‘如果会’。”
他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把上一章记下的三行字重新描了一遍:新能源线——非对称回缩;工具线——通信延迟;医疗线——微渗初现。然后在下方画了三条横线,分别标上“数据归档”“行为模式”“演化追踪”。
“今天先做三件事。”他说,“第一,所有异常数据,不删、不剔、不标记为‘无效’。它们不是噪音,是信号。”
新人甲犹豫了一下:“可客户看报告,会不会觉得我们数据不干净?”
“客户要的是真实,不是漂亮。”刘好仃看了她一眼,“咱们不是卖糖水,是做玻璃。玻璃碎了不说话,但数据得替它提前开口。”
小李低头翻自己刚整理完的新能源线报告,轻声说:“那0.48毫米的回缩……要不要在摘要里弱化处理?”
“不弱化,也不夸大。”刘好仃走回主控台,调出三组数据流并排显示,“我们建个对比表,左边是理想工况,中间是这次引入的偏差,右边是系统反应。不看‘行不行’,看‘怎么扛’。”
他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跳出三栏表格,标题分别是:“标准条件”“偏差引入”“响应轨迹”。新能源线那一栏,他填上“左侧冷却不足0.8L\/min”,工具线写“协议版本错配”,医疗线则注明“震动后微渗0.03毫米”。
“以后所有验证,都按这个格式走。”他说,“不是为了写报告好看,是为了让下次出问题时,有人能翻出来,说一句‘这情况见过’。”
老黄这时候从工具间回来,手里还捏着缓冲模块的接线图。他站在屏幕边看了会儿,皱眉:“那通信延迟,我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临时方案能跑通,不代表它对。”
“你觉得该升级协议?”刘好仃问。
“对。v3.1是新标准,迟早要切,不如早点上。”
小李立刻接话:“可其他产线还没验证过,万一兼容出问题,整个系统都得停。”
“那就单线试。”老黄坚持,“先在工具线跑一周,没问题再推。”
刘好仃没急着表态。他调出老黄昨天拍的那段视频,点到结尾那句“这玩意儿丑,但管用”,放了一遍。
“你们听出来没有?”他问,“他说‘管用’,不是‘完美’。我们现在的任务不是让系统多聪明,是让它多扛事。”
他转向白板,在“工具线”那一栏写下:“行为固化优先于协议升级”。然后说:“先把缓冲模块的运行逻辑记下来,什么时候介入、怎么响应、延迟多少,全写进日志模板。等数据攒够了,再决定要不要动协议。”
老黄哼了一声,但没再争。他知道,这不是拖,是等证据。
新人甲这时候轻声说:“医疗线样品刚完成第二轮震动,低温舱里又测到一次微渗波动,比上次高0.01毫米。而且……”她顿了顿,“密封圈边缘涂层有细微裂纹,显微图像刚出来。”
刘好仃立刻调出图像。裂纹很浅,长度不到0.2毫米,位置正好在应力集中区。他回头问:“上次震动前,有没有拍过高清图?”
“拍了,但没发现异常。”
“把两张图叠在一起,看变化。”
新人甲操作后,屏幕上并列显示两幅图像。放大到200倍,裂纹的扩展路径清晰可见,像一条极细的河,从边缘缓缓延伸。
“不是突然坏的。”刘好仃说,“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打开数据库,手动调出过去三个月所有同类密封件的出厂记录,一栏栏比对温变循环次数和初始应力值。高应力组的样本,平均在第四次低温循环后出现首次微变;而当前这个,才第二次。
“记下来。”他在医疗线分析页写下:“高应力样本更早显现演化迹象,建议纳入长期追踪。”
小李看着那条缓慢扩展的裂纹,忍不住问:“要不要停测试?万一它突然崩了?”
“崩了更好。”刘好仃摇头,“我们现在就是要看它怎么崩,什么时候崩。停下来,问题就藏起来了。”
“可这算不算风险?”
“算。”刘好仃点头,“但风险不是用来躲的,是用来量的。我们现在知道它在斜坡上,那就得定个警戒线,别让它滚下去。”
他在白板上画了个三角图,横轴是循环次数,纵轴是应力值,斜线代表渗漏概率上升趋势。当前样本的位置,刚好在斜线中段。
“就叫‘应力-循环-风险’图。”他说,“以后所有密封件测试,都标上去。不是为了吓人,是为了提醒——有些事,慢点出问题,比快点出更危险。”
老黄看着那张图,忽然笑了:“你这哪是分析数据,是给玻璃算命。”
“差不多。”刘好仃也笑了,“我们干这行,不就是替材料说话吗?”
会议室里气氛松了些。小李开始整理三线数据包,按新格式重新归类;老黄把缓冲模块的日志导出,准备写进模板;新人甲则把医疗线的显微图像一张张标注时间点,贴进样本档案。
刘好仃坐在主控台前,把三线分析摘要导入会议纪要文档。屏幕上,新能源线的回缩数据已生成容差模型,初步划出材料适应性窗口;工具线的通信延迟被标记为“可复制临时方案”;医疗线的微渗则进入“演化追踪清单”,设为长期观察项。
他正准备打印分发,新人甲忽然抬头:“刘师傅,第三次低温循环马上开始,要不要提高监测频率?”
“提高。”刘好仃说,“每三十秒存一次数据,显微镜头持续对焦密封圈。”
“万一它真裂了,我们怎么办?”
刘好仃看着屏幕,没立刻回答。几秒后,他说:“那就记录全过程。从第一道裂纹,到最后一秒密封失效。我们要的不是‘没出事’,是‘知道怎么出的事’。”
他拿起笔,在纪要文档末尾加了一句:“所有异常样本,保留至测试终止,不得提前剔除。”
然后点击保存。
文档标题是:三线验证结果分析摘要_V1.0。
打印机开始吐纸,第一张刚出来一半,医疗线的监测屏忽然闪了一下。
刘好仃的目光立刻钉在上面。
曲线依旧平稳,但显微图像中,那道细微裂纹的末端,似乎比三十秒前更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