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先生!”佩洛捧着收音机窜出来,李昂点点头,示意她自己已经在听了。
或许是威胁起了作用,圣乔治的人并没有明确把脏水泼到李昂身上。
至于消息在他们内部是怎么流传的,李昂就不清楚了。
存续院没表态。
这倒是预料之中,李昂昨天特意没让炮弹真轰碎落地窗。
这样是小打小闹,是圣乔治和不明刺客之间的冲突。
一旦他真对存续院开炮,那就相当于直接向白袍号宣战,成了序列之间的战争。
性质完全不同。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李昂还是清楚的。
抛开这些事前事后的考量,该考虑一下事情本身了。
圣乔治到底死没死,如果死了,是谁杀的,如果没死,又为什么要假死。
这种事自己查起来要很久…
嗯,是时候到处问了。
借助一点神秘学力量或许会更有效。
——
“吃吧…慢点,没人跟你抢。”梅涅尔看着面前不断咀嚼的查理。
她是高兴的,查理不用再饿肚子,眼球也在逐渐复原。
查理狼吞虎咽。
梅涅尔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移开目光,嘴角逐渐向下撇去。
她很难过,看着那个宽厚,体贴,自始至终都在保护她的人,大口咀嚼着尸体,她发自内心地感到难过。
梅涅尔咬住嘴唇,她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膨胀,堵住她的气管,挤压她的胃,让她愈发难受。
这是折磨,毫无疑问的折磨。
如果面前的查理只是躯壳,那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他的灵魂早已经离去。
如果查理还有意识,那显然会更糟糕,他的灵魂被永远困在半腐烂的身体内,被迫吞食同类的血与肉。
真正无视查理想法,做出这一切的,正是自己。
内疚变成了自我厌恶,梅涅尔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在查理面前默默流泪。
她觉得自己坚强了不少,成了会被别人问“怎么办”的那种角色。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茫然无措。
“断舍离比想象中难,对吗?”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梅涅尔骤然转头,她抓起一旁的水果刀,指向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你是真觉得这小东西能杀死我,还是单纯想表达态度?”李昂笑了笑,“又见面了,占卜师。”
——
对于李昂,梅涅尔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说不恨是假的。
就算她一次次把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
也无法否认,确确实实是李昂杀了查理。
道理她都明白。
大家各有苦衷,既然站在场上,就是做好死亡觉悟的敌人,下死手是应该的,李昂没做错。
漂亮话谁都会说。
可真能骗过自己内心的人…寥寥无几。
说只有憎恨也是假的。
在镁厅时,李昂留了自己一条命,还给出了做选择的机会。
昨天晚上,他又救了自己和恩雅。
他完全可以放手不管,甚至落井下石,可李昂没有。
感激吗?谈不上。
只是本能觉得他和其他人不同,是仇敌中的仇敌,也是熟人中的熟人,愿意多听他说几句。
情绪的洪流拉扯着梅涅尔,让她的胸膛里翻腾起滔天巨浪。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水杯,杯子里的水纹丝不动。
“屋子里好暗,怎么不拉窗帘?”李昂问。
这是6区附近的出租屋,两条街外就是教堂。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人知道隔着堵墙就有只被铁链拴住的丧尸。
还有同样被拴住的少女。
“查理不喜欢阳光。”梅涅尔冷冰冰地回答。
“查理是只丧尸,管他那么多干什么。你有小麦一样的肤色,应该不讨厌太阳。”李昂问。
“你怎么找过来的?你在尸体上安了…定位器?”梅涅尔问。
“是的,观星定位器,市场价一万块一个,很贵。”李昂点头,“我买了一个之后自己拆解,已经学会怎么做了。”
“看来你心神不宁,居然没注意到自己途径的咒文。”
李昂从角落里捡起那枚小小的晶体。
这样的小东西,他在狮王之女的提包里也放了一个。
定位器至今仍旧幸存着,偶尔还给李昂发个信号。
“所以,你是为什么而来?”梅涅尔问。
“你没占卜到吗?噢…我想起来了,弥安禁止你再进行跟我有关的推算。”
“那前几天是怎么回事?她单纯想找出我的位置,还是不相信第一次的结果?”李昂向后靠住沙发。
“你怎么知道…”
“眼睛。”李昂指了指查理正在逐渐恢复的眼球,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把丧尸,尸体,还有观星能力者结合到一起,说不定能建个大型占卜场…等下,占星院该不会已经这么做了?”
“直接用奴隶的眼球成本更低。”梅涅尔回答,她仍旧一脸警惕。
“那么…为什么你不去用奴隶的眼球,而要给查理来这么一下?”李昂扬起眉毛,“因为查理能长得出来?因为查理本来就这么做过?因为你不想去伤害另一个无辜者?”
“还是说,你想让他重复这种‘保护你’的行为,从中获得安全感,还有一切如常的慰藉?”
“那么,查理在你眼中就比别人更低贱,更应该承担这些吗?”
“我…”梅涅尔张了张嘴。
“这可不是好习惯,梅。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的名字有些拗口。”
“有些人确实会这样,一边舍不得亲近的人,一边又下意识地伤害他们。”
“我很佩服疫医,他懂得什么时候该放手,也有勇气这么做。”
梅涅尔不说话了,她低下头,濡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屋中闪烁。
良久。
“你…这个自说自话的人,莫名其妙跑到别人家里,莫名其妙说这些,我跟你…”
啪嗒。
手枪顶住梅涅尔的脑袋,冰冷,坚硬。
“这倒提醒我了。”李昂敲打着扳机,“我是来要挟你的,梅。我想让你帮我占卜圣乔治的情况。”
——
“占卜圣乔治的情况?”梅涅尔皱起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被李昂掏出枪顶住脑门后,她反而安心了不少。
至少这样,他不会再说刚才那些话,那些瞬间将她剖析到体无完肤,如同赤裸着站在聚光灯下的话。
“你觉得占星院都是吃干饭的,能让我随意占卜出一名帮派首领的情况?”梅涅尔摇头,“圣乔治绝对买了最高级别的保险。”
“在镁厅时你一己之力就扛住了那么多观星能力者,我相信你。”李昂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不一样。”梅涅尔叹了口气,跟外行解释起来有些费力,“我…”
“卷轴,是吧?”李昂问。
梅涅尔有些意外。
她知道列车长必须对观星咒文有所了解,可李昂刚成为列车长没多久,又一直忙东忙西,怎么可能还抽空了解这些。
“对。”梅涅尔点了点头,“我每天至少会写一张咒文,坚持了六年以上。”
“这样会减寿,所以其他观星能力者不会做。就算做,也是直接转手卖掉。”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囤积几千张咒文卷轴。”
“真是不得了的囤积癖,已经到强迫症的程度了。梅,你是仓鼠吗?”李昂说。
梅涅尔鼓起腮帮子,没有回话。
“总之,在镁厅时,其他观星能力者以每天上百次的恐怖频率对反抗军进行占卜,我每次需要消耗一张卷轴化解。”她接着说。
“简直像是恶意dos攻击啊…那我添一张化解你的化解呢?”
“那我就再添一张…禁止绕口令。”梅涅尔摇摇头,“我懂你想说什么,消耗卷轴确实能加强占卜效果。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话,或许能短暂查到圣乔治。”
“问题是…”她指着角落里空空如也的箱子,“上次对你进行占卜时,我把最后的卷轴也都用掉了。”
“你去买卷轴的话,除了观星号上,哪里都不会有那么多存货,这类物品是限购的。”
“所以…做不到。”梅涅尔摊了摊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如果我让占星院的家伙们短暂停手呢?”李昂问。
——
李昂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是脑子一热就冲进梅涅尔家里的。
这群观星能力者,直接理解起来或许有点困难,不过用黄金时代的思维反而很好类比。
“群星”是位古老而多知的神明,简单来说,祂像个需要按次数收费的互联网。
咒文卷轴就相当于入场券。
观星能力者最擅长的,是依靠咒文,通过些许蛛丝马迹,占卜出敌人的动向。
也就是开户。
这是相当无耻的能力,李昂第一次进入弥安视线,就是这么被开出来的。
梅涅尔是只超级囤囤鼠,她囤了几千张入场券,预感到别人要开自己户,就赶紧花一张卷轴顶掉。
同样的,如果别人愿意多加几张卷轴,还是能知道水晶球另一头的,是家住6区第三大街,香榭花园302室的梅涅尔小朋友。
这种时候就看谁卷轴多了。
在镁厅时,想要调查反抗军的观星能力者们一天占卜上百次,几乎是恶意dos攻击,也能被当时仅仅序列九的梅涅尔尽数阻挡下来。
观星序列,是能靠着积累变强的序列。
有头有脸的人,都会主动去占星院购买保险,以免被扒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那群神棍就是靠着这个赚钱的。
想要以一己之力攻破圣乔治用金钱构建起的防线,显然不太可能。
那么,就只剩一招了。
拔网线。
——
“你刚才说什么?”梅涅尔有些费解。
她有预感,李昂刚才在脑子里想了一堆乱七八糟,自己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如果我放火烧掉占星院,里面的神棍就没法阻止你推算圣乔治的下落,保险也就失效了。”李昂回答。
“还…还能这样吗?”梅涅尔有点迷茫。
这好比是双方下棋时,其中一方雇了个人抽对面一巴掌。
盘外招。
“我不允许你攻击观星途径的圣地,李昂。”梅涅尔突然回过神来,正式意识到了李昂在说什么。
“嗯,”李昂点点头,“那就只有第二种办法了。”
“我去投巨额保险,然后弄出点绯闻,让所有占卜师都来推算我的情况。”
“在神棍们都忙着替我防备攻击时…你趁虚而入,查出圣乔治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这个方案?”梅涅尔问。
“因为观星号不在,圣地武装力量空虚,我有把握控制火势不伤到人,对我来说这是个好办法。”
“那怎么又改了?”
“因为你不喜欢啊。”李昂挑起眉头,似乎觉得梅涅尔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梅涅尔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瞬息之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涌。
说出不喜欢,事情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不,不可以,从来都没有这种可能。
梅涅尔抬起头,看向李昂。
她清楚,一束微小的奇迹正在她面前发生,照在她不安,迷茫,沼泽般的内心上。
她的外表仍旧不动声色。
没人清楚梅涅尔的内心正翻腾着怎样的巨浪,她很擅长,相当擅长把这些隐藏起来。
只有这样自己才是“有用的”。
“那么,就这么干吧。”梅涅尔轻轻点头。
“我倒是很惊讶,从刚才开始我说这些,都是建立在你会帮我的前提上。你居然没反驳。”李昂收回手枪,扣动扳机,
花瓣飘落。
那是名为【傲慢】的左轮,并不具备杀伤力。
“这是那么强有力的威胁吗?”他看着梅涅尔,“我在弥安面前表演过这种把戏,她应该把情报共享给你们了。”
“‘你真觉得这小东西能杀死我,还是单纯想表达态度?’现在轮到我这么说了。”梅涅尔站起身,
“尊贵的列车长阁下表达了态度,我应该识趣点。”
“我会帮你的,李昂。”她低垂着眸子,“我的要求是,别问我为什么会帮你。”
“成交。”李昂伸出手,跟梅涅尔握了握。
“顺便告诉你,圣乔治应该没死,我昨天在停尸间看到了和他容貌很像的老人。”梅涅尔接着说。
“那看来我们的合作很有必要了。”李昂眯起眼睛,“他说不定会找你灭口。”
——
圣乔治的死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大街小巷。
走在街上,李昂发现不少人都面带悲伤,自发走进就近的教堂祷告。
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悲伤。
这是相当奢侈的事。
“看来圣乔治平时作风不错…”李昂摸着下巴。
当然,这不妨碍他想抽这老家伙一顿。
平时怎样跟自己无关,假死也跟自己无关,让自己背锅…可就有关了。
路过最大的那座圣乔治教堂时,李昂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中年人,胡子拉碴,总是眉头紧锁,穿皮夹克,脖子上挂着十字架。
银色子弹。
他正捧着花,面容肃穆地走进教堂。
——
“节哀顺变,银弹。”
肩膀被拍了拍,银色子弹从哀痛中回过神。
他看向身后,是个肩膀宽阔,容貌英俊威严的年轻人。
“李昂。”银色子弹点点头。
对于这位救命恩人,他从没有因为对方年轻就怀有轻视之心。
倒不如说年纪轻轻就能如此强大…反而更加可怕。
“我在座位等你。”银色子弹献完花,向后走去。
李昂点点头,看向棺材。
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葬礼,或者说…这么正式的葬礼。
在小型避难所住着那段时间经常死人,大多数连个尸体都找不到,亲属哭两声就算结束了。
再往前…
独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似乎也没经历过这种事。
李昂盯着棺材里的圣乔治。
嗯,就是他昨天晚上在病房里看到的那具。
虽然被短暂的交火波及,挨了几发子弹,可修复师手法很高超,
此时此刻,圣乔治一脸安详,面色甚至相当红润,像是正在睡觉。
眉眼之间…确实跟雪魔女很相似。
圣乔治是雪魔女的父亲,徐念雅的外公。
看来就算找替身,找的也是面容相近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李昂摇摇头。
他说的并不是圣乔治,而是这名替身。
所有人都在为圣乔治哀悼,甚至没人知道躺在这里的家伙到底是谁。
他刚刚死掉,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可怜的家伙。”棺材里的尸体睁开眼,对李昂说。
李昂耸耸肩。
他倒是不惊讶,跟尸体说话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还跟城市说过话来着。
“我没时间跟你扯东扯西,后面还有人排队。”李昂盯着尸体,“如果你想不那么可怜,就告诉我你是谁,杀你的又是谁。”
“我是…预兆…”尸体张开嘴,露出肿胀舌头上的一圈齿痕,
“杀死我的是…一个玩笑…一份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有什么东西正从南方归来…”
“如果不是你已经死了,我真想一拳砸在你脸上。”李昂伸出手,给尸体摆出了个笑容,“谜语人真该死。”
——
“真令人悲伤。”李昂在银色子弹旁边坐下。
这间钢铁风格的教堂很宽敞,即使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少,座位也相当充足。
成排的白蜡烛摇晃着,烟雾冲向天花板的彩色玻璃,在圣母像脸上留下泪痕。
“是啊…圣乔治先生他…是个高尚的人。”银色子弹几乎是泣不成声,“他一生为人着想,可惜到最后也没见到孙女的面…都怪我!”
“嘿…他要真为别人着想,就不会成为帮派老大了。”李昂有些无奈。
“那是为了跟飞天狮…和其他帮派…制衡…”银色子弹回答,“想在狮城,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抱团取暖…”
“好吧,好吧。”李昂拍着银色子弹的后背。
“圣乔治先生的身体…其实早就不太好了,他住院的消息一直对外隐瞒,是担心影响到…其他人。”
“可以理解。”李昂眯起眼睛。
狮王将死,圣乔治假死,这样一来,整个狮城都是曼提柯尔的地盘了。
难道圣乔治假死…就是为了让曼提柯尔心浮气躁,提前对狮王宣战,
等飞天狮的底牌亮得差不多,他再冒出来,配合狮王彻底清剿飞天狮,
这样就能在忏悔号到来之前,让整座城市安定下去。
嗯…可能性有,而且还不小。
可惜,单独一个曼提柯尔或许会上当,可她身边现在还有弥安。
更别提那两名偷尸小贼亲眼撞破了圣乔治的假死计划…如果真是那样,应该不会出现这场葬礼。
“你不理解!”银色子弹掩面痛哭,“你不理解圣乔治阁下是个多么高尚的人!”
“他屡次推迟去医院的行程,是想亲自给莉莉庆生!”
“这不完全是对自己身体不负责吗?”李昂一脸黑线,“莉莉是谁?”
“狮王阁下的女儿,这周就是二十岁生日了…”银色子弹回答,“圣乔治先生的女儿早早就离开家,他对莉莉视如己出,没想到…不光没能参加婚礼,现在就连…生日宴都不能参加…”
这里面好像还有我的事…李昂轻咳一声。
银色子弹清楚他的底细,也清楚通缉令的事,更清楚拍卖之虎是怎么死的。
只是这些似乎跟他“知恩图报”的信条有点冲突,被选择性遗忘了,至少李昂从没听他提起过。
“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李昂重重拍了拍银色子弹的后背,“你可是传说中的赏金猎人,序列…你是序列几?”
“罪人途径序列六,【苦修者】。”
“序列六的强者,圣乔治的左膀右臂,也是多年相识。”
啪!
李昂两只手同时伸出,用力拍了拍银色子弹的脸颊。
“银弹,你现在最该做的,是从悲痛中清醒过来。”
“好好想想,莉莉失去了那么亲近的长辈,此刻应该同样伤心,同样迷茫。”
“你想让她哭泣着迎接二十岁生日,让圣乔治在天堂都无法安心吗?”
“不…我绝对不允许!”银色子弹被激发出了气势,用力摇头。
“好!很有精神!”李昂回应着,“就这样,你要努力让莉莉转换心情,参加庆生会。”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
“别担心,银弹,我会陪着你的。”
“真,真的吗?李昂?好兄弟!”
“真的。而且我要在庆生会上跟莉莉求婚,你也要支持我啊。”李昂微笑着回应。
“…”银色子弹呆在原地。
银色子弹未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