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终究像冻僵的车轮,在积雪覆盖的草原上,吱呀吱呀地碾过。再深的伤口,再大的委屈,在时间的冰水和生存的本能面前,似乎都变得麻木、模糊。腊月悄然而至,寒风裹挟着年节的气息,吹进了每一座毡房,也吹皱了看似平静的市场。
腊月一到,年味就浓了。祭祀祖先、款待亲朋、储备年货……对牛羊肉的需求如同被点燃的干草堆,猛地窜了起来!价格,也像是脱缰的野马,一天天、一节节地往上窜!市场铁律:只要价格涨,必定说明缺货!
这熟悉的涨价信号,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那些刚刚经历过“绝户”之痛、伤口尚未结痂的牧民和二道贩子心中,激起了异样的涟漪。那刻骨铭心的亏损记忆,在眼前跳动的、诱人的高价面前,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侥幸心理,如同雪原下蛰伏的草种,在“年关翻身”的渴望中,悄然复苏。
“王掌柜吗?我是老巴图啊!对对对……您上次说收羊?现在……还有路子吗?啥价?”
“李老板!年关好!您看……年前还能匀点羊不?价钱好说!”
那些在卖肉求生时结识的客商,此刻成了他们眼中的“救命稻草”。快马传信纷纷发了出去,语气带着试探,带着卑微,更带着一丝死灰复燃的期盼。“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万一……万一还有漏网之鱼,或者昌隆号指缝里能漏点出来呢?
于是,一幕极具讽刺意味的场景出现了:几个月前,正是这帮人,在风雪中哭爹喊娘、求着昌隆号以“二百文”的跳楼价收走他们赖以生存的牛羊。而此刻,他们又带着谄媚的笑容,挤在昌隆号温暖如春的商行里,对着当初那位“仁义”的掌柜,苦苦哀求:
“掌柜的!您行行好!当初是您帮了我们大忙,二百文收了那些羊……您看这行情,都涨到四百文了!您手里有货,能不能……能不能四百文匀点给我们?让我们也沾沾光,翻翻身,过个好年啊!” 他们搓着手,眼中闪烁着对财富的渴望,仿佛早已忘记了当初是如何被“四百文”收割得倾家荡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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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端坐在铺着厚厚毛毡的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袅袅热气氤氲着他那张永远挂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他听着眼前这群人七嘴八舌的哀求,眉头微蹙,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唉呀!诸位老哥,诸位兄弟!”掌柜的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大家!实在是……难啊!” 他掰着手指头,一脸愁苦:
“你们看看这年根底下,老主顾们催货催得跟什么似的!南边的大户,京里的贵人,都要备年货,订单都排满了!我们库里的货,自己都紧巴巴的,哪还有多的匀出来?”
他环视着众人充满失望的脸,话锋一转,仿佛下了很大决心:
“不过……念在大家都是老交情,当初也一起共过‘患难’……” 他的患难”二字,听得众人心头一抽,“这样吧!每人,最多……五十只羊!真的不能再多了!再多,我都没法跟东家交代!”
“五十只?!”众人惊呼,这数量离他们“翻身”的期望差得太远。
“掌柜的!您知道的,之前赌行情我们都亏惨了!眼看年关,债主堵门啊!五十只……杯水车薪啊!求您了,手里再漏点!我……我加钱!四百二十文一只!您看行不行?” 一个二道贩子急红了眼,率先喊出了高价。
掌柜的眉头皱得更紧,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仿佛内心在激烈斗争。良久,才又重重叹了口气,一脸“被你们缠得没办法”的表情:
“唉!你们啊……这不是钱的事!真是让我太为难了!罢了罢了!谁让我这人念旧呢!我这人就是喜欢有钱大家挣。每家……再多给二十只!就七十只!顶天了!再多,真不行了!你们赶紧去柜上开票交钱提货吧!晚了这点都没了!”
“谢谢掌柜的!”
“掌柜的大恩大德!”
众人如蒙大赦,千恩万谢,争先恐后地涌向柜台,生怕慢了一步这“翻身”的机会就飞了。
看着他们抢购的背影,掌柜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旁边一个年轻伙计凑过来,低声道:“掌柜的,咱们库房明明堆满了羊,南边客商也等着要,为啥不直接高价卖给他们,反而便宜这帮人,让他们赚差价?”
掌柜的端起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皮都没抬:“多听,多看。”
伙计一脸茫然。
掌柜的放下茶杯,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为什么?因为这帮人……急着翻本啊!他们就像饿红了眼的狼,闻着点腥味就扑上去。我们把货放给他们,他们为了尽快出手套现、为了赚更多,他们会不择手段的把价格炒上去,我们到时候跟着挣钱,至于这炒货抬价的名声我们可不能背!”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去,给柜上交代,这几天严格控制出货量,吊着点。让他们先去市场上搅和搅和,把火……烧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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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野火般蔓延。昌隆号“限量高价放货”的消息,加上那帮二道贩子为了翻本疯狂扫货、囤货的行为,如同给滚烫的油锅又浇了一瓢热油!
“听说了吗?昌隆号四百二放出来的羊,转手就被老马头五百文卖出去了!”
“我的天!还在涨!昌隆号手里也没多少了!快!快去抢!”
“后悔啊!早知道把羊留到现在!二百文贱卖,现在五百文!里外里亏了多少啊!肠子都悔青了!”
“马上过年了!宴请送礼需求更大!后边肯定还得涨!我这把说啥也不卖了!再买点精料喂几天,膘肥体壮,说不定能卖到五百五十文!”
“对对对!我四百四、四百五入的,现在卖了才赚几个钱?再等等!等年根儿尖上!”
贪婪的泡沫被迅速吹大。许多人甚至不惜借债,再次加入“囤羊待涨”的大军,梦想着重演秋季捂盘惜售的“辉煌”,全然忘记了那场暴风雪带来的灭顶之灾。
就在市场情绪一片狂热,价格被炒到五百文以上,所有人都坚信“过了腊八,一天涨一价”时,昌隆号的后院,掌柜的正在对心腹伙计面授机宜:
“去,找几个信得过的、平时不太起眼的小商户,放出风去。就说……咱们南边来的伙计,家里有急事,想早点清完货赶回去过年。羊,四百八十文一只,悄悄出,量不大,但让他们嘴巴严实点,别声张。”
伙计领命而去,心中虽有疑惑,但牢记“多听多看少说”。
很快,市场上悄然出现了几笔“四百八十文”的交易。虽然量不大,但“昌隆号南边伙计低价抛货”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水的一块冰,瞬间让沸腾的市场温度骤降!恐慌的种子悄然埋下。
紧接着,更大的“冰雹”砸了下来!一个看似有实力的客商,直接找到了昌隆号掌柜:
“掌柜的,听说你们想清货?我全要了!一口价,四百文!现银交割!”
掌柜的仿佛被惊雷劈中,失声惊呼:“啊?!四百文?!这……这价比现在低太多了!不行不行!”
“不行?那就算了。”客商作势要走。
“等等!等等!容我……容我请示下东家……”掌柜的“急得”额头冒汗,一番“艰难”的请示后,最终“咬牙跺脚”,一脸肉痛:“成……成交!就当交个朋友!唉,亏大了……”
这笔“四百文”的“大宗交易”,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轰!
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整个市场!
“昌隆号四百文出货了!”
“真的假的?!四百文?!”
“千真万确!听说是个大客商,全包圆了!”
“完了!昌隆号都这个价出了,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觉得到顶了!要崩!”
“快!快跑!”
恐慌瞬间取代了贪婪!所有交易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出货的、进货的,全都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四百文”这个数字在嗡嗡作响!
第二天,市场彻底崩盘!
那些昨天还在做着“五百五十文”美梦的囤货者,此刻如坠冰窟!他们再也坐不住了,像没头苍蝇一样冲进市场,抓住任何可能接盘的人:
“三百八!三百八一只!要多少有多少!”
“三百五!三百五!现羊!马上交割!”
“三百三!求求你了,接了吧!再不接要砸手里了!”
价格如同雪崩般断崖式下跌!昨天还门庭若市的“发财梦”,一夜之间变成了急于脱手的烫手山芋。讨价还价声、哀求声、哭骂声再次充斥市场,只是这一次,比风雪中的那次更加绝望,因为这是他们主动跳进的、同一个陷阱。
昌隆号那扇厚重的大门依旧敞开着。掌柜的站在温暖的柜台后,看着外面雪地里再次上演的、比上次更加疯狂的抛售潮,脸上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对身边的伙计轻声吩咐:
“去,把咱们的收购牌子……再挂出去吧。记住,这才是买_卖”
伙计心领神会,抱着那块熟悉的木牌,走向门口。牌子上,墨迹未干的新价格,在腊月的寒阳下,闪烁着冰冷而贪婪的光芒,等待着吞噬这新一轮绝望的果实。
镰刀再次挥下,收割着同一片土地上,同一群人心中,那永不熄灭却又注定引火烧身的贪婪之火。轮回,在这片被资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雪原上,显得如此讽刺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