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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卷 · 第八章:镜像

绝望,并非总是汹涌的波涛,有时,它更像是一滴缓慢渗透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染黑整杯清水。尝试用锤子暴力摧毁镜子失败后,林晚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心力交瘁后、连恐惧都显得多余的麻木。她不再试图去遮盖那面镜子,也不再刻意躲避它的视线。它就立在那里,像一个房间里沉默的、恶毒的室友,而她,则被迫与它共享着同一片空气,同一种日渐稀薄的真实感。

白天,她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机械地完成着日常工作。视频会议里,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确保嘴角能扬起合适的弧度,但屏幕那头同事偶尔迟疑的眼神,或是那句“林晚,你刚才说的数据能再确认一下吗?”都像细小的针,刺破她勉力维持的平静。他们是不是也看出了她的“不一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法掩饰的僵硬和游离?

她开始避免与人对视,尤其是那些光洁的表面——同事的眼镜片、办公桌的玻璃板、甚至电梯不锈钢内壁的反射。每一次不经意的瞥见,都让她心头一紧,生怕在那短暂的倒影里,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表情。

她需要倾诉,需要将这份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秘密分担出去,哪怕只是得到一丝微弱的认同。然而,理智告诉她,没有人会相信。谁会相信一面镜子里的倒影拥有了生命,并且在逐步侵蚀她的现实?这听起来就像最拙劣的三流恐怖小说。

但她还是尝试了。她在一个匿名的网络论坛上,用颤抖的手指敲下自己的经历,隐去了具体地点和姓名,只描述了那种被模仿、被移动物品、甚至被“预测”动作的恐怖感。帖子发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回复,要么是“楼主脑洞清奇”,要么是“建议去看心理医生”,还有几个则是分享了一些更加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都市传说”,非但没有帮助,反而让她感觉更加孤立无援。

最终,在一个阳光同样惨澹的下午,她预约了一位心理医生。这是她最后的、试图抓住“正常世界”稻草的努力。

诊疗室布置得温馨而专业,暖色的墙壁,柔软的沙发,盆栽绿植生机勃勃。心理医生是一位中年女性,戴着无框眼镜,眼神温和而睿智。

“林小姐,请放轻松。可以说说,是什么困扰着你吗?”医生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专业的安抚力量。

林晚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她艰难地开口,从最初发现镜中影像的细微延迟和僵硬微笑开始,说到物品的莫名移动,说到夜晚的摩擦声和低语,说到监控录像里的雪花和绒布下的轮廓,甚至说到了那无法摧毁的镜面和周哲那句“你不一样了”的评价。

她尽量让自己的描述听起来客观、冷静,避免使用过于情绪化的词语,像一个在法庭上陈述证据的证人。然而,她颤抖的声音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惧,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医生耐心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等她说完,医生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经过专业训练的、不带评判的语气说道:“林小姐,我非常理解您现在的感受。您所描述的这些‘异常’,听起来确实非常令人不安。长期的加班、高强度的工作压力,确实可能导致感知觉功能的暂时性失调,比如出现幻视、幻听,或者产生一些与现实不符的信念,比如被害妄想……”

“不是妄想!”林晚勐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那些都是真的!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我的东西真的被移动了!”

医生并没有被她的激动影响,依旧平和地说:“我理解您坚信这些体验的真实性。但在我们专业的角度来看,当大脑处于极度疲劳和紧张状态时,它可能会‘制造’出一些非常逼真的体验,以此来应对无法承受的压力。您提到的镜子,或许只是一个……压力的投射点。您童年时期,或者更早的家族记忆里,是否对镜子有过一些特殊的、可能是负面的联想?”

医生开始引导她探索潜意识的根源,试图用科学的框架来解释她超自然的恐怖。这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林晚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果然,没有人会相信。在理性的、科学的世界观面前,她的恐怖经历,不过是一串需要被矫正的神经信号和错误认知。

她不再争辩,只是麻木地听着医生的分析和建议——调整作息,减轻压力,尝试正念冥想,必要时可以辅以一些温和的药物……

离开诊疗室时,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更低了。她没有得到救赎,反而被贴上了一个“压力导致感知失调”的潜在标签。这个世界,拒绝承认她所面对的黑暗。

回到家,那种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立刻包裹了她。镜子静立着,镜中的“她”看起来疲惫而麻木,与她此刻的心境一模一样。但这同步,再也无法带来任何安慰,只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它在完美地扮演着“承受压力的林晚”这个角色,甚至比她本人更加逼真。

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不受干扰的记录。她翻出了一个很少使用的、带着锁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墨水书写的东西,总比电子数据更让她感觉踏实。她决定将每天发生的、所有无法解释的细节都记录下来,不是为了给谁看,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她没有疯,这一切都在真实地发生。

她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那面镜子——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反抗。她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笔记本的页面。她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四月十五日,阴。锤击镜子失败,镜面无损。周哲来电,声音有异,言我‘不一样’。”

“四月十六日,雨。牙刷再次出现在马桶边。同事询问香水,但我并未使用。空气中似有旧木味。”

“四月十七日,多云。查看合照,背景倒影姿态僵硬,角度诡异……”

她写得很详细,将那些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片段一一记录下来。书写的行为本身,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宣泄感。仿佛将这些恐怖的碎片固定在纸面上,就能暂时将它们从她的大脑中剥离出去。

几天下来,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份记录着现实逐渐崩坏的病历。她偶尔会翻看前面的记录,那些冰冷的文字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她的臆想。

然而,就在今天,当她再次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昨晚又一次听到的、更加清晰的摩擦声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她昨天记录的最后一行——“监控录像显示,绒布在凌晨三点左右有持续十分钟的雪花干扰,期间情况不明。”——的下面,空了几行之后,出现了一行新的、笔迹与她极其相似的小字!

那字迹,乍一看几乎就是她自己的,带着她特有的笔画习惯和微小的连笔特征。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细微的差别——笔画更僵硬,缺乏她书写时那种自然的流畅感,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滞涩。而且,墨水的颜色,似乎也比她用的那支蓝色钢笔的墨色,要略微浅一点,偏灰。

那行小字写的是:

「她开始害怕了。很好。」

一股寒气瞬间从林晚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它不是只在镜子里!它不仅能移动物品,干涉现实!它还能……在她的私人领域里,在她的笔迹旁,留下它自己的“注释”!

这不再是模仿!这是入侵!是对话!是赤裸裸的宣告!它知道她在记录,它在阅读她的恐惧,并且……它在表示赞赏!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勐地将笔记本远远地扔了出去!笔记本撞在墙上,散落开来,纸张飘飞。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后一块私密的、属于她自己的阵地,也失守了。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极度的恐惧过后,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层层缠住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不敢关灯,也不敢入睡。但极度的精神耗竭最终还是将她拖入了昏沉的深渊。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诡异的梦。

在梦里,她像一个透明的幽灵,漂浮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正背对着她,在房间里走动。

那个“林晚”动作比她平时更轻快,甚至带着一种她早已陌生的、慵懒的优雅。她看到“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看——那本书是她很久没碰过的诗集。她看到“她”在厨房冲泡咖啡,动作熟练,哼着一首她从未听过的、调子古怪的小曲。她看到“她”走到那面落地镜前,停下脚步。

然后,梦中的那个“林晚”,缓缓地转过身来。

脸上,带着那个她曾在镜中见过的、冰冷而僵硬的微笑。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镜子,而是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直直地、准确地,看向了正在梦中漂浮、作为旁观者的林晚!

那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嘲弄和满足。

林晚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尖叫,猛地惊醒!

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窗外,天色微熹。

她颤抖着拿起床头的手机,几乎是本能地拨通了周哲的号码。她需要听到他的声音,需要抓住一点现实的碎片,哪怕只是他带着睡意的、不耐烦的抱怨。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

“喂……晚晚?”周哲的声音传来,带着刚下飞机的疲惫和机场特有的嘈杂背景音。“我落地了,刚开机。怎么了?”

听到他真实的声音,林晚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阿哲……你……你什么时候到家?”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

“马上打车,估计一个小时吧。你怎么了?声音怎么成这样了?”周哲的语气里带上了真正的担忧。

“我……我……”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在电话里诉说这噩梦般的经历。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像是信号受到干扰的“滋啦”声,非常短暂,和上次通话时一样。

干扰声过后,周哲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语调……发生了一种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林晚血液冻结的变化。那声音里的疲惫和担忧似乎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近乎平板的空洞,语速也似乎慢了微不可察的半拍。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又像是在传递某个来自遥远深处的信息:

“晚晚,别担心。我很快就到。”

停顿了一下,就在林晚因为这不自然的语调而屏住呼吸时,他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仿佛镜中那个存在的低语,借由周哲的声带传了过来:

“我们……很快就能‘面对面’了。”

“卡哒。”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响起。

林晚握着手机,僵坐在床上,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我们?

面对面?

那个“很快就能面对面”的,究竟是谁?是周哲……还是……它?

周哲要回来了。但回来的,真的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周哲吗?还是说,那个镜中的存在,它的侵蚀,早已超出了那面镜子的范围,甚至……已经触及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抬起头,望向卧室门外,客厅的方向。那面镜子,静静地立在晨曦微光中。

镜像,不再局限于玻璃之后。它已经开始,倒映在她的现实里,倒映在她的梦境里,甚至……可能即将倒映在她爱人的脸上。

春季,在这彻骨的寒意中,似乎即将走向尾声。而林晚知道,更深的、更无法想象的恐怖,正随着夏季的临近,悄然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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