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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蝴蝶翩然飞过,翅翼染着金阳与草木初萌的青翠,仿佛将整个春日的精魂都收拢在薄翼之间。吕布的怀抱尚存暖意,貂蝉却已如挣脱丝线的纸鸢,轻盈地滑了出去。她追着那抹斑斓的色彩,裙裾在风中旋开大朵的绯红浪花,笑声银铃般洒落在繁花小径上。吕布立在原处,玄甲浸染暖阳,目光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系在那抹跃动的绯红之上,笑意自唇边漾开,沉甸甸的,是化不开的浓稠爱意。

不远处,另有一双身影踏着斑驳的日影徐行。甄宓素裙曳地,似拢了一身烟雨朦胧的江南水色。曹丕华服玉带,步履沉稳,掌心将她的手密密包裹,暖意透过肌肤直抵心尖。他微微侧首,目光如春日初融的溪水,潺潺流过甄宓低垂的眉眼。

“宓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琴弦拨动后的余韵,“你可知我有多爱你?”

甄宓颊上顿时飞起云霞,朱唇轻抿,羞涩的笑意如花瓣上滚动的露珠:“臣妾……亦如此。”声若蚊蚋,却字字敲在曹丕心上。他剥开一颗紫玉般的葡萄,指尖小心地拈着莹润的果肉,递至她唇边。甄宓启唇含住,那甘甜的汁液仿佛瞬间溢满了心田。微风拂过,几片柔嫩的花瓣悄然飘落,甄宓摊开素白的手掌,接住一片,细细端详那娇弱的纹脉:“陛下,这花儿真美。”

曹丕的目光却只胶着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嘴角噙着笃定的温柔:“不及你万分之一。”话音未落,有力的臂膀已将她整个拥入怀中。甄宓温顺地倚靠着他坚实的胸膛,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一个轻柔如蝶翼的吻印在她光洁的额间,时光仿佛被蜜糖粘滞,满园春色,都成了他们无声情话的温柔背景。

然而,这春日花园里的旖旎情致,却是未来戏台上必须呈现的幻影。吕雉端坐于排练场边的圈椅上,神情肃穆如临战阵。她手中的朱砂笔在厚厚剧本上疾走,时而因某处生硬而紧锁眉头,时而又因灵光一闪而微微颔首。她审视着眼前的一切,目光锐利如刀,切割着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细微动作的瑕疵。

“停!”吕雉的声音清冷地划破空气,目光直射向舞台中央那对明显不在状态的男女,“韩信将军,你的眼神,是看生死仇敌,还是看倾心爱侣?”

台上,饰演貂蝉的姑娘水袖半垂,眼波流转间确已染上几分角色应有的痴缠,可她对面,那个顶盔贯甲、扮演吕布的韩信,却僵立如庙中泥塑,铠甲反射着冷硬的光。貂蝉姑娘忍不住轻轻跺脚,嗔怪道:“韩将军,你这般冷硬,莫不是嫌我这貂蝉面目可憎?”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委屈。

韩信黝黑的脸膛瞬间涨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嗫嚅道:“末将……末将实非此道中人。”汗珠顺着他刚硬的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甲片上。

吕雉重重合上手中剧本,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连日排练的焦躁在眼底隐隐燃烧:“三日!整整三日,你们连这情意的半分皮毛都未曾抓住!若在台上也这般木讷,岂不是要让满堂宾客笑掉大牙?”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曹操那一组倒是在角落里有说有笑,动作自然流畅——同袍多年,举手投足皆是熟稔。然而视线落在孙尚香与李治那边时,眉头又不禁锁紧。孙尚香一身利落劲装,正豪迈地拍着李治的肩,说着什么,被她拍打的李治则像个受惊的鹌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几乎要缩进宽大的戏服里去。

“吕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孙尚香几步跨到吕雉身边,声音爽利如刀,“这小子比大姑娘还羞,碰他一下如同触电!”

吕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一个念头如火花般闪现:“戏假情真,方能动人。你们此刻起,便当自己真是那倾心相恋之人。李治,她就是你心尖上的孙家小姐;尚香,他便是在你面前手足无措的痴心郎君。忘了排演,只管相处。”

孙尚香闻言一愣,随即眼中亮起豁然的光:“这法子好!”她猛地转身,大大方方一把挽住李治的胳膊。李治浑身一颤,几乎要跳起来,耳根红得滴血,眼神慌乱地四处乱飘,却又不敢挣脱。

“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孙尚香朗声笑道,声音里带着点恶作剧的促狭,却也奇异地安抚了李治的紧绷。她挽着他,竟真的在排演场边缘慢慢踱起步来,时而指着道具评点几句,时而低声说笑。李治起初身体僵硬如铁,渐渐地,在孙尚香毫无芥蒂的谈笑风生里,那根绷紧的弦竟也一丝丝松缓下来。他偶尔侧头看她,眼神里那份羞赧,竟慢慢沉淀出一种专注的温柔,仿佛真的在注视一件稀世珍宝。

看着那两人之间悄然流转的微妙氛围,吕雉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她重新将视线投向依旧僵持的韩信与貂蝉,果断下令:“你们二人,即刻去风月楼。一盏茶,一盘点心,随意逛逛,日落前回来。”

风月楼临水而立,雕花窗棂外是粼粼波光。貂蝉姑娘执起青瓷茶壶,手腕轻转,一道清亮的碧色水流注入韩信面前的杯中:“将军,请用茶。”她声音温软,眼睫低垂,却悄然观察着对面人的反应。

韩信端坐如钟,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剑而起。他盯着那杯碧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半晌未动。茶烟袅袅,隔在两人之间,沉默几乎凝滞。

“将军,”貂蝉轻轻放下茶壶,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方才排演时,吕姐姐所言……将军可是觉得为难?”她抬眼,目光清澈,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韩信猛地抬眼,撞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又飞快避开,古铜色的脸上窘迫更深:“末将……只会带兵打仗,这……儿女情长……”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仿佛在承认某种重大的失败,额角又渗出汗意。

貂蝉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那是在战场上惯于发号施令的坚毅弧度,此刻却因局促而显得格外笨拙。她忽然想起戏文中吕布为貂蝉画眉的旖旎,再看眼前这尊石佛般的将军,一丝无奈的笑意爬上嘴角。她站起身,裙裾如水纹漾开:“茶也喝了,不如……出去走走?听说西市新来了些胡商,有奇巧玩意儿。”

西市喧嚣,人流如织。胡商摊位上色彩斑斓的琉璃盏、叮当作响的银铃、异域香料浓烈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貂蝉在一处卖珠花的摊前驻足,拿起一支嵌着莹润珍珠的银簪,对着阳光细看,珠光映亮了她含笑的侧脸。韩信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后半步,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墙,隔绝了部分拥挤的人潮。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珠翠上,而是凝在她微微仰起的、线条柔美的颈项上,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专注。

“将军看这支如何?”她忽然回眸,簪子在她指间熠熠生辉,笑靥明媚。

韩信猝不及防,目光慌乱地从她颈间移开,落在簪子上,只觉那珍珠的光刺得他眼花,闷声道:“尚可。”

貂蝉抿唇一笑,也不计较,放下簪子又往前走去。路过一个泥人摊,那些憨态可掬的娃娃引得她俯身细看。她拿起一个骑着小马的将军泥人,那将军昂首挺胸,好不威武。她笑着回头,想指给韩信看,却见他正盯着旁边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泥塑出神,那泥塑妇人眉目低垂,温柔慈爱。韩信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那粗糙的泥胎,看到了遥远烽烟之外,故里老屋门楣下某个同样温柔的身影。

貂蝉心头蓦地一动,放下手中的将军泥人,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妇人泥塑,声音放得很轻:“将军……可是想起了家中高堂?”

韩信猛地回神,眼底那瞬间的柔软如同被惊飞的鸟雀,迅速敛去,重新覆上惯常的冷硬。他别开脸,只从喉间含糊地“嗯”了一声,大步向前走去,背影竟显出几分仓促。

暮色四合,他们踏上归程,路过一段寂静无人的城墙根。夕阳巨大的熔金轮盘正沉向远山,将城墙、荒草和他们的身影都拖得老长。四周只剩下晚风拂过枯草的沙沙声,和远处城楼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女子哼唱的古老歌谣,调子悠长寂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渺茫的歌声断续传来,似有若无。

韩信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斑驳的墙影里。他抬头望着那轮沉沉欲坠的落日,熔金般的光涂抹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柔和了那份挥之不去的冷峻。

“很多年前,”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未开启的沙哑,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生硬,“也是这样的落日……在垓下……血染红了天,也染红了地。”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到那修罗沙场,“我带着一小队残兵,被围在一条死谷里……箭矢像蝗虫一样扑来……那时,真以为要埋骨荒山了。”

貂蝉静静立在他身侧,没有打断,只仰头望着他被暮色勾勒得格外深邃的侧脸轮廓。

“后来,一支奇兵杀到,”韩信的声音里注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领头的是个女子……红马银枪,竟硬生生撕开了楚军的重围……她替我挡了一箭……”他喉结滚动,沉默了片刻,“……伤在肩胛。那时她脸上溅了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像今日那只扑火的蝶。”

他并未转头看貂蝉,但貂蝉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韩信肩头沾了一小片不知何处飞来的、纤弱的白色柳絮。几乎未经思索,貂蝉踮起脚尖,抬起手,用指尖极轻极柔地替他拂去。她的袖口带着淡淡的馨香,不经意掠过他的下颌。

韩信浑身骤然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猛地低下头,正对上貂蝉近在咫尺的眼眸。那双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暮色,映着城堞,映着他自己骤然放大的、带着惊愕的脸庞。没有了戏台的灯火,没有了众人审视的目光,只有暮色四合里最真实的凝望。

排练场上灯火通明,吕雉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每一个细节。当戏文进行到吕布深情凝望貂蝉的段落时,韩信缓缓抬起了眼。这一次,他眼中那层坚冰般的外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浸透了整个暮色的复杂情感。那不是少年郎炽热的爱火,而是历经生死沧桑后,沉淀在灵魂深处、被某个瞬间骤然点亮的星火。

“貂蝉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质感,仿佛在呼唤一个失而复得的名字。这三个字,早已超出了戏文中的称谓。

貂蝉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东西烫着了。她望着韩信眼中那片沉静的星火,那里映着的不是戏文里的倾国美人,只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自己。她忽然觉得脚下有些虚浮,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先前熟稔于心的婉转回应,此刻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带着细微颤音的轻应:“……嗯?”

吕雉紧握着朱砂笔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看着台上那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气息,看着貂蝉颊上那抹自然的红晕,看着韩信眼中那份卸下重负般的专注。她终于缓缓颔首,在剧本的空白处,只落下两个墨迹饱满的字:“甚好。”

戏台上光影流转,演绎着千年不衰的悲欢离合。然而有些情愫,却是在戏文之外,在灯火阑珊处,悄然滋长。吕雉合上剧本,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丝极淡的笑意浮上嘴角。她终于明白,最动人的戏,或许从来不在那写定的词句里,而在那些猝不及防的真心流露之时——恰如暮色里韩信眼中那点被唤醒的星火,亦如貂蝉指尖拂过肩头时,那微颤的暖意。

戏是假的,情是真的。当锣鼓喧天,帷幕拉开,谁知道那戏中人的一颦一笑,究竟是演给台下众生,还是演给戏台对面那双再也无法错认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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