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北屯的石灰味儿还没散尽,曹大林就套上了马车。车斗里铺着干草,上面坐着林为民和徐炮,后头跟着刘二愣子开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喷黑烟。
\"真要去林场?\"徐炮攥着鞭子嘟囔,\"那帮国营爷能搭理咱?\"
曹大林望着远处绵延的林带:\"树比人公道。咱们取经,不讨饭。\"
林为民扶了扶眼镜:\"国营林场有全套育苗技术,还有林业大学来的实习生——说不定能请教土壤改良的事。\"
日头升高时,他们看见了林场的红砖围墙。大铁门上挂着\"和平林场\"的牌子,门房里有个戴鸭舌帽的老头正听收音机。
\"找谁?\"老头眼皮都不抬。
\"学习参观。\"曹大林递上公社开的介绍信。
老头扫了眼介绍信,嗤笑:\"又是屯子来的?上回黑瞎子沟的来偷学嫁接,让护林队撵得屁滚尿流!\"
徐炮当场就要发作,被曹大林按住。林为民赶紧递上包烟:\"大爷,我们真是来学习的。这是草北屯的曹队长,这位是黑瞎子沟的徐队长。\"
老头听见\"队长\"二字,这才正眼打量他们。目光扫过曹大林磨得发亮的猎刀,又看看徐炮腰间的火药葫芦,突然乐了:\"猎户改行种树?新鲜!\"
正说着,林场里开出辆解放卡车。车斗里堆着树苗,几个年轻人坐在苗垛上唱歌,嗓门亮得惊飞麻雀。
\"小张!\"老头喊住司机,\"带他们去苗圃找李技术员!\"
苗圃比屯子的打谷场还大。一排排塑料棚望不到头,地里插着红绿小旗。有个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姑娘正教人嫁接,手起刀落,树皮削得比纸还薄。
\"好刀法!\"曹大林脱口而出。
姑娘回头,辫子甩过肩头:\"老乡懂嫁接?\"
\"只会接弓弦。\"曹大林指指她手里的芽接刀,\"这刀斜口再多半分,形成层对得更准。\"
姑娘眼睛亮了:\"您是哪儿的老师?\"
等说明来意,姑娘笑得直捂嘴:\"改良土壤找林业的?该去农科站呀!\"见三人尴尬,又赶紧道,\"不过我们这儿真有宝贝——腐殖土!\"
她引他们到片黑得流油的土堆前:\"林场沤了三十年的腐叶土,ph值6.8,是最好的中和剂!\"
林为民抓把土一闻,激动得眼镜直晃:\"就是这个!傅老师说过长白山腐殖土的神效!\"
\"想要?\"姑娘眨眨眼,\"拿东西换。\"
徐炮赶紧捧出貂皮、鹿茸。姑娘却摇头:\"林场不缺这些。我们要——柞树籽!\"
原来林场要培育抗旱树种,急需本地柞树籽。可野生柞树都长在陡坡上,采收危险。
\"这好办!\"徐炮一拍大腿,\"俺们屯的猴子...不是,后生!个个会爬树!\"
交易当即达成:草北屯供柞树籽,林场供腐殖土。姑娘还额外赠了本《苗木病虫害防治》,书页边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中午在林场食堂吃饭,白面馒头管够。曹大林注意到工人们饭盒里都装着自家腌的咸菜,唯独技术员桌上有盘炒鸡蛋。
\"瞧见没?\"徐炮碰碰他,\"穿料子的就是吃香。\"
曹大林却盯着窗外。几个工人正偷偷把剩饭倒进泔水桶,而墙根蹲着个老汉,把倒掉的馒头悄悄捡进布袋。
\"浪费粮食...\"他皱起眉头。
下午学习育苗时出了事。刘二愣子操作播种机,把整畦落叶松籽播深了三寸。技术员破口大骂:\"糟蹋国家财产!\"
林为民赶紧打圆场:\"能补救!深播的籽顶土力强,只要调整覆土厚度——\"
\"你谁啊?\"技术员瞪眼。
争执间,曹大林突然指向苗床:\"看!\"
只见几只山蚂蚁正往深播处聚,衔着松籽往浅处搬——竟是帮着补救了疏密!
技术员看傻了。林为民推推眼镜:\"生物自调节功能。列宁格勒农学院有过论文...\"
\"你等等!\"技术员突然跑开,很快拉着个戴眼镜的老者回来,\"刘工!这老乡懂苏联技术!\"
老者握着林为民的手直晃:\"同志哪个大学毕业的?\"
得知是傅教授学生,老者更激动了:\"老傅还活着?当年我们在伊尔库茨克一起伐过木!\"
原来老者是林场总工,早年留苏专家。他当即拍板:林场与草北屯结对子,每周派技术员下乡指导!
回程时马车沉甸甸的。不仅拉了十麻袋腐殖土,还有刘工私赠的ph计和一大捆技术书。
徐炮乐得直哼小调,冷不丁看见路旁山坡有异样——片落叶松林像被剃了头,树桩还渗着松油!
\"偷伐!\"他勒住马车。
众人摸上山坡。盗伐者显然刚走,锯末还新鲜。曹大林蹲下查看车辙印,眉头越皱越紧:\"不是拖拉机,是履带车。\"
林为民突然惊呼:\"看树桩年轮!\"
年轮密集处有圈诡异的黑线,像中毒的血管。刘愣子抡斧劈开树桩,芯子里竟流出黑色黏液!
\"是酸液浸润!\"林为民取样的手在抖,\"他们先在树下灌毒,等树死了再伐——这样省锯子!\"
曹大林想起鹿鸣涧的封堵井。原来那些人不仅要污染水源,连树木都不放过!
追踪履带印到山脊,眼前景象让人脊背发凉——整面山坡千疮百孔,每个坑洞都埋着锈蚀的铁桶。有些桶被野兽刨开,周边草木枯死,连泥土都结着白霜。
\"放射性废物...\"林为民脸色惨白,\"他们竟敢埋这个!\"
徐炮抡起镐头就要砸桶,被曹大林死死抱住:\"不能动!这玩意儿沾上就烂骨头!\"
\"那咋整?\"刘二愣子带着哭腔,\"由着他们祸害?\"
曹大林望向暮色中的林场。灯火通明的苗圃像颗明珠,而这片死亡山坡就是明珠上的污渍。
\"回去。\"他声音沉得吓人,\"找刘工。\"
当晚林场保卫科倾巢出动。刘工看着取样结果,手抖得握不住茶杯:\"钍-232...铀-238...这帮畜生!\"
曹大林却问:\"林场有探矿仪不?\"
\"有台老式伽马仪,苏联货。\"
\"够用了。\"曹大林展开山坡地图,\"明天咱们——给大山做体检。\"
深夜的草北屯也没睡。听说要测放射物,妇女们赶制铅围裙,老人们翻出早年防化演练的手册。曲小梅把熊油混上硫磺,熬成刺鼻的药膏:\"抹身上,防辐射!\"
赵春桃则带人蒸了好几锅馒头,又炒了盐豆子:\"吃饱了才有力气跟狗日的斗!\"
天蒙蒙亮时,两支队伍在山脊汇合。林场来了八个技术员,带着仪器设备;草北屯出了二十精壮,背着干粮家伙。
测的第一处就爆表。伽马仪尖叫着,指针打到底又弹回来。刘工咬牙:\"超标准三百倍!够枪毙十回了!\"
测到午时,标出的污染点连成狰狞的蛛网。徐炮突然发现个规律:\"你们看!这些点都围着老坟场!\"
曹大林心念电转:\"他们不是在乱埋——是在圈地!\"
林为民猛地抬头:\"圈住放射性最强的地界...难道底下有东西?\"
众人看向老坟场中央的无字碑。传说光绪年间有个参帮在此地全军覆没,死前立碑警示后人。
\"挖?\"刘二愣子举起铁锨。
\"不能挖!\"吴炮手气喘吁吁赶来,\"碑文背面有满文注释:此地镇着山魈,破土必遭大祸!\"
伽马仪凑近石碑,发出更凄厉的尖叫。曹大林突然扒开碑座杂草——露出截锈蚀的铁管,正丝丝冒着白烟!
\"不是山魈,\"他声音发冷,\"是放射性气井!他们打穿了密闭层!\"
刘工当场下令疏散。回到林场时,众人都像水里捞出来的,不是累是吓的。
技术员连夜画污染分布图,草北屯的人帮着蒸馒头熬粥。曹大林独自站在院里,望着一车车运出去的腐殖土——原本是救命的药,如今却像送葬的纸钱。
后半夜,林场广播突然响起刘工的声音:\"全体注意!立即到会议室!\"
墙上挂着巨大的污染图,红圈套着红圈,像狰狞的靶心。刘工声音嘶哑:\"最坏的情况...污染开始扩散了。\"
人们屏住呼吸。广播里继续道:\"根据模拟,三个月内将污染草河,半年进入鸭绿江支流——\"
徐炮猛地站起来:\"那还等啥?拼了啊!\"
\"拼?拿什么拼?\"刘工苦笑,\"除非有万吨石灰中和,还得有专业团队施工...\"
曹大林突然问:\"如果封住泄漏点呢?\"
\"能延缓,但治标不治本。\"
\"能延缓就成。\"曹大林抓起猎刀,\"给咱们争取时间——找真能治本的人!\"
晨光熹微时,马车又驶上山路。这回车上多了林场的伽马仪和技术员,还有刘工亲笔写的求援信。
经过老坟场时,曹大林特意停车。他走到无字碑前,撒了把柞树籽。
\"山神爷,\"他轻声道,\"借条路。咱们要救山。\"
风过林梢,吹得碑前荒草伏低,露出块被苔藓盖住的石板——上面刻着圆圈套三角的符号,箭头指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