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柳没亲眼见过,心里却已有了数。
对她而言,不管将要去的地方危险系数有多高,都必须去。
不止为一个男人一个谜,还为了一个结果——五千年努力即将完成的养神大业的结果——不辞而别再逢故人将形就的结果。
炎契还想再提醒她多一点,思量许久终究忍下。
她很清楚,坐在对面的这个万岁少女对自己要做的事有多坚定不移。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走这一趟,劝退的话就感觉很苍白,作为你六界唯一长久的朋友,小王能做的当然是支持啦,出人出力支持。”
炎契说罢,响指一弹:“儿子,来。”
莳柳朝她召唤的方向举目:
头戴竹笠,身着古式交领黑色大袖长袍的男子缓缓走进门来;
他身形高大健硕,看起来像是旧时代仗剑天涯的侠客,然而这种感觉仅限他形貌之上,与行止无关。
因为行动起来,他整个身体从头到脚甚至到每一根神经都呈现出机械的僵硬;
由远而近走过来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关节的喀喀声伴奏,迟钝却意外平稳有序,好像动作精熟的机械舞演员;
来人颈项微佝,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面容,只有半截皮肤死白的下巴显露出来。
他进来的那段路没有萤石照亮,冥空幽蓝若绿的光于是自雕花门格投进,洒缀他半边肩膀上像是发了光。
伟岸的身体被幽淡光线勾勒得仿似只有半边,显得那样的孤孑,晕染出的轮廓薄如一片引路冥纸,飘飘忽忽,诡秘得不像话。
直至他近了,才见帽檐下他一张脸灰白,无口无鼻无眉眼。
许是没有五官看不见情绪的原因,他的样子看起来竟格外的安宁,静得犹似山渊里一泊风也拂不到的深潭。
再近,他白森森的脸皮中心缓缓才变得热闹起来。
只见他站定炎契面前,白如三日死尸的脸容上渐渐开出一个洞来,脸皮在旁人的注目下徐徐扩裂开,露出封闭在脸洞里头的一颗婴儿脑袋。
婴儿头鼻翘唇红,一双眼珠子比耀石漆黑,幽幽亮着却没有眼白。
身在地狱,他却似乎比地狱还幽暗,惯常关锁的真容是躲藏起来不许游蹿人前的怨魂。
渡灵婴朝炎契颔首:“干娘。”
声音具成年男子的浑厚,夹杂一丝孩童的尖锐。
怪声怪调的。
“喏,给你的人。”炎契头颈略微歪了一下,对莳柳说。
莳柳看着渡灵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情况,你可想好了?”
渡灵婴投射不出情绪的黑漉漉的眼球似有若无动了动,不知是在看物还是思考。
片刻他说:“就当是回一趟家吧。”
生来即被嫌弃为灾厄封印进极夜魔堑的魔物,居然还把魔界当家看待,这是多大的讽刺呵。
莳柳和炎契对望着,频频眨眼,以表内心疑惑与震惊。
“魔界不是我的家,极夜魔堑是。”大约是读懂了闺蜜俩沉默背后的心理,渡灵婴解释,“极夜魔堑庇护我不受外界眼光数万年,给了我最极致的黑,让我感觉很安心。”
“我在母君眼泪的浸洗下从虚空里苏醒,
呼吸着湿润的带着鲜甜血腥味的空气,
那种最初的世界带来的感觉使我满脑愉悦,
可我不满足听见和闻见,我想看见。”
“我想看见这个在耳里吵闹了数月的大千世界,
然后我努力去睁开自己的眼睛,我要我的眼睛把尚未知的世界看来给我。”
“在母君腹中时,听外面的人说光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它让魔界的花开出娇妍的花朵;
让魔界的草抽发鲜嫩的芽;
让魔界的水闪烁星星的光彩……”
“但母君一个人的时候她却常抚摸着我跟我说,
魔界的光还是太暗了,
一点儿也不好看,
开出的花长出的草都不好看,
水也不够清亮,
要我父亲的眼睛里的光才最好看。”
“我父亲眼睛里的光比花美,比水清,比天上太阳、月亮、星子还要好看百倍、千倍,只可惜他不在了。”
“我的父亲他被母君手下忠诚的将军杀死了,我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样了,更不可能知道他眼里的光有多好看。”
“但母君悄悄告诉过未出生的我,
说父亲死了之后,
她看见天上的太阳比从前更耀眼了,
月亮比从前更皎洁了,
就连星星也比从前更多更闪,
她说,
那是父亲眼里的光点缀上去的。”
“如果以后我想看最美的景色,想念最亲的人,就抬头看天,不管天上当时洒下来的是哪一种光华,那都是父亲给我的爱。”
“所以我一睁开眼没看见母君,我就只好去看父亲。”
“我看见‘父亲’他是红色的,很好看,我想要得到他很多很多的爱,于是不停地吸汲他的光华。”
“后来他又变成了金色,我还要那种暖暖的爱,于是也吸汲过来。”
“但魔界的人却说我攫取爱是祸族殃亲的行为,我是祸国殃民的灾星,他们把我丢去了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关起来。”
“我只是拿了一些爱啊!”渡灵婴说及此,深深叹息。
“我一点也不怕,至少比起母君滚烫的眼泪,极夜魔堑的阴黑湿冷让我更舒服。”
“我害怕眼泪。”
“或许得到过最刺眼炫丽的光,又因那炫丽刺眼的光被囚困习惯了在黑暗里感受世界,我便把陪伴我最久的地方当作了家。”
“上神不用觉得带我去极夜魔堑是为难,我愿意去。我想回去看看。”
渡灵婴温善地笑,露出上排锯齿样的洁白的齿。
由于两只眼睛既假得木然,又幽深好似深海卷起了漩涡,多看一眼魂就要被摄攫走一般,那笑就别提多瘆人了。
此时若张却在,不定被吓成何种怂样。
看奇人怪物顺眼了的莳柳和炎契不恐惧他的笑,反而很同情他的境遇,心疼他的温良。
经手无数生生死死的鬼帝很少会为谁的故事动容,但听了“乖儿子”心平气静地讲出那样一段凄凉的往事,她不知何时眼眶已汪洋一片。
红艳艳性感的嘴唇颤着颤着,突然就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