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巍峨,在清冷的月光下投出一片阴影。
含光殿内,烛火通明。
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周从显的脚步,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微微一顿。
软塌端坐的人,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一身月白色常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比他离京时,瘦了太多。
周从显的眼圈,悄悄地红了。
两人年少初识。
一个是无拘无束、鲜衣怒马的皇子,一个是背负着整个家族兴衰荣辱的世家子弟。
他们曾在马场一起纵马,也曾在太傅的课堂上挨过手板。
命运轮转,终究将他们推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一个坐拥四海,身负天下,却也困于这四方宫墙之内,日夜煎熬。
一个天子近臣,功高盖世,却为了一份情爱,甘愿入赘,成为京中笑谈。
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却也都失去了,曾经最渴望的。
“怎么?”
陛下缓缓开口。
“离京不到一年,就不认得朕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的沙哑与疲惫。
陛下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试图缓和这殿中沉重的气氛。
“朕的身子骨好着呢,不过是近日天气转凉,不慎染了些风寒。”
“太医小题大做,非要弄这些汤汤水水来。”
“害得朕食不知味,这才清瘦了些。”
他轻描淡写的解释,像一阵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周从显却听得心口发紧。
他压下喉头的酸涩,缓缓上前,单膝跪地。
“臣,周从显,叩见陛下。”
“北境之乱已平,臣幸不辱命,前来复旨。”
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一如往昔。
陛下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起来吧。”
“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
周从显依言起身,也勾起了唇角,顺着陛下的话往下说。
“那陛下可要快些好起来。”
“臣还等着陛下的庆功宴呢。”
“臣手下的那帮小子,可都盼着陛下的御酒呢。”
殿内的气氛,似乎终于轻松了些。
陛下的眼中,也多了几分真实的笑意。
可那笑意,转瞬即逝。
他定定地看着周从显,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
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从显。”
“可有……怪过朕?”
这句问话,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陛下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向了殿外无边的夜色。
“朕这个帝王,有太多的不能为外人道的无可奈何。”
“甚至……”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连自己最倚重的臣子,他的姻缘,朕都要拿来算计。”
“这桩婚事,让你受了多少委屈,朕都清楚。”
殿中,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许久,周从显才抬起头,迎上陛下的目光。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与不甘。
“陛下。”
“若非陛下之计,臣恐怕不知何时,才能名正言顺地娶到心爱之人。”
周从显的目光,扫过陛下的眉眼。
他心里明白。
他们都生不逢时。
他和孟时岚这一路走来,已是万分艰难,更何况是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陛下。
陛下这一生,或许……从未真正遇到过那一个,能让他彻底敞开心扉,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的人。
他的身边,只有算计,只有权衡,只有江山社稷。
一生的心血,都献给了这风雨飘摇的大盛朝堂。
他继位七载,宵衣旰食,励精图治。
后宫之中,美人如云,却竟无一子嗣降生。
这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是这位年轻的帝王,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所有可能被外戚掣肘的后路。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周从显的目光,落在了陛下身旁的御案上。
那里,堆积着如山一般高的折子。
层层叠叠。
都承载着大盛朝的一处伤口。
官员积弊,吏治腐败,世家盘根错节,藩王蠢蠢欲动。
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王朝,早已千疮百孔。
这些,都是压在这位年轻帝王身上的稻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终将把他压垮。
陛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收回了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声音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大盛朝,病入膏肓。”
他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摩挲着上面的烫金字迹,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虚空。
“朕能做的,不过是勉力为它续命罢了。”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重新看向周从显。
“七弟年少,性子单纯,宅心仁厚。”
“他会是一个好君主,一个仁君。”
“只是现在,他羽翼未丰,尚缺磨砺,也缺一个……能为他披荆斩棘的好师傅。”
陛下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开口。
“周卿,你可愿,担此重任?”
话音落下,整个含光殿,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周从显瞬间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可此刻,他更像一个即将远行的兄长,在为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幼弟,安排着未来的路。
周从显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
“陛下。”
“治国之重,在于文韬,而非武略。”
“秦公德高望重,于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于治国之道,更是深有心得。”
“七殿下的老师,自然是秦公,最为合适。”
陛下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不。”
“秦公是国之柱石,是守成之臣。”
“他能教给七弟的,是如何做一个守成的仁君。”
“可朕要的,不止于此。”
陛下缓缓站了起来。
他身形单薄,却依旧挺拔。
“文韬武略,我大盛的人才,如过江之鲫,从不或缺。”
“可如今的大盛朝,需要的,不是锦上添花的文章,也不是歌功颂德的诗篇。”
锦缎的衣料擦着软垫若儿,发出“沙沙”声。
“它需要的,是一双能够打破旧疾沉珂的铁腕。”
“是一柄能够斩断腐肉毒瘤的利刃。”
“是一只能在乱局之中,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能人!”
他走到周从闲的面前,停下。
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周从闲的肩膀。
“这个人,只有你,周从显。”
“也只能是你。”
周从显看着他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那一番话,耗尽了陛下所有的力气。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悠长而疲惫,像是叹尽了一生的无可奈何。
他转过身,重新坐下。
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那宽大的椅背之中。
他幽幽地说道,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散在风里。
“朕……尽力了。”
“他日,九泉之下,也能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