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年 5 月 19 日，机关大院的梧桐叶被热风卷得哗哗响，每片叶子边缘都卷成焦黄色，叶脉里卡着前几天沙尘暴留下的细沙，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玻璃。传达室老张戴着用胶布粘好的断腿老花镜，蹲在公告栏前核对文件编号，手指在《关于加强金融监管的通知》上的 “[1999] 37 号” 戳了戳，指腹沾着的铁锈蹭在红色文号上。他捡起地上生锈的图钉，对准文件左上角用力按下去，图钉穿透纸张时带起一小片纸屑，落在老张的塑料凉鞋上 —— 鞋面上还沾着今早打扫时蹭的煤灰。他直起身扯了扯汗湿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线，露出晒黑的脖颈，嘟囔着 “粮食局管金融，这叫啥事儿”，转身回屋时，凉鞋后跟在水泥地上磨出 “吱呀” 声，惊飞了窗台上啄食饼干渣的麻雀，麻雀扑棱翅膀的羽毛落在刚贴好的文件上。
审批办的小五从走廊拐角的阴影里溜出来，白衬衫后背洇着巴掌大的汗渍，领口沾着半片韭菜包子的碎屑，那是今早蹲在墙角狼吞虎咽时蹭的。他左右甩了甩头，见传达室的门 “吱呀” 关上，赶紧掏出裤兜里那支掉了漆的 hb 铅笔 —— 笔杆上还刻着他上学时的名字缩写。笔尖在文件背面空白处快速划动，“深发展明日涨停” 七个字歪歪扭扭，最后一个 “停” 字的竖钩太用力，直接划破了纸，露出后面公告栏的木纹，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高小林夹着印着 “粮食局财务科” 烫金字的公文包从楼梯口出来，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敲出 “噔噔” 响，回声在走廊里荡开。小五手一抖，铅笔芯 “啪” 地断在 “涨” 字旁边，木屑簌簌落在文件标题的 “监管” 二字上。高小林清了清嗓子，声音撞在走廊的白墙上弹回来：“文件借阅要按流程登记，谁让你在这儿瞎划拉？” 小五赶紧把铅笔塞进袖口，手背在身后蹭了蹭，指尖沾的铅粉蹭在军绿色裤子上，留下两道灰痕。他低着头快步溜向楼梯间，差点撞上抱着暖水瓶的保洁大妈，大妈骂了句 “急着投胎啊”，暖水瓶的热气在他背后氤氲成白雾。
这份盖着粮食局鲜红公章的文件，下午两点整出现在财务科办公桌上。科长正用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这个月的差旅费，算到 “王姐去上海出差的住宿费” 时，算盘珠卡住了，他用指甲抠了半天。见文件来了，把掉漆的搪瓷茶杯往文件边角一压，杯底 “为人民服务” 的金字被茶水泡得发乌，边缘还粘着去年的茶叶渣 —— 那是去年开年终总结会时泼上的。他眯着眼瞅了瞅文件背面的铅笔字，食指关节在 “深发展明日涨停” 上敲了三下，木质桌面发出 “咚咚” 闷响：“小李，把借阅本拿来，按规定登记。” 小李抱着一摞用棉线捆着的凭证进来，棉线在手指上勒出红痕，闻言把文件垫在凭证底下，翻开牛皮封面的借阅本，本子边缘卷得像波浪。钢笔尖在 “借阅事由” 栏划过 “财务科，研究金融政策”，用力太猛，笔尖戳破第三页纸，墨渍在 “金融” 二字上晕开，像块没擦干净的酱油渍，慢慢渗进纸页深处。科长突然抬头盯着文件正面的 “严禁公职人员参与证券交易” 字样，手指在 “严禁” 二字上敲了敲：“深发展是啥？银行还是企业？” 小李手一抖，钢笔 “啪” 地掉在地上，笔尖弯成了钩，墨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个小黑点，像只被踩死的虫子。
半小时后，文件传到后勤科。王姐正蹲在厕所最里间的隔间，老式大哥大的天线竖着抵在额头，机身烫得能烙饼，听筒里传来的电流声刺啦响，夹杂着隔壁隔间的冲水声。“对，就那个深发展，代码 000001，昨天收盘价 11 块 7，你赶紧 —— 信号不好？我再说一遍，买！全仓买！” 她对着听筒喊，声音盖过老式抽水马桶的 “咕嘟” 声，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别问了！这是公用电话！三分钟一块钱！超时扣你工资！” 挂电话时，大哥大的天线 “啪” 地折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铜丝。她才发现掌心的汗把文件背面的铅笔字洇开了一小块，赶紧抓过擦手纸猛按，擦手纸太糙，把纸面磨起了毛，结果晕出个核桃大的墨团，把 “展” 字的 “尸” 字头糊成了黑疙瘩，旁边还沾着点没冲干净的厕纸纤维。她把文件往裤兜里塞时，衣角勾住了隔间的插销，“咔嗒” 一声锁上了，急得她拍了半天门板。
走廊里，小五斜靠在宣传栏旁抽烟，烟卷是 “红塔山”，烟灰积了半寸长。见小张抱着文件往档案室跑，他把烟蒂往鞋底一碾，火星溅在水泥地上，烫出个小黑点，然后猛地冲过去。小张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筐里的铁饭盒叮当响，里面是他媳妇早上给装的咸菜炒饭。见小五伸手抢文件，急得脖子通红，青筋在皮肤下突突跳：“都三天了，按流程早该归档了！小王在档案室等着登记呢！” 两人拉扯间，文件从中间对折的地方裂开条缝，像道张开的嘴，背面的字迹被指甲刮得更模糊，“涨停” 两个字的笔画黏在一起，像团乱麻。小五死死攥着文件一角喊 “再让我看十秒”，小张抬脚踹在自行车前轮上，车铃 “叮铃铃” 响个不停，惊动了正在修剪冬青的保卫科老李。老李举着橡胶棍跑过来，棍头上还沾着冬青叶，喊 “干啥呢！上班时间打闹”，两人赶紧松手，文件 “啪” 地掉在地上，沾了块黑乎乎的口香糖印，还粘了根头发丝 —— 后来才知道是打字室刘姐的，她早上路过时掉的。
芭娜娜抱着文件冲进审批办时，高小林正把一张折叠的《股市行情报》往抽屉里塞。报纸用机关信封装着，封面写 “机密：经济工作参考”，露出的报角上 “沪指突破 1100 点” 的黑体字还带着油墨味，边角被手指捻得起了毛，能看见里面夹着的铅笔标注的 “买点”“卖点”。“高主任，这文件背面有字！像是…… 像是股市消息！” 芭娜娜把文件拍在桌上，背面的铅笔字被阳光照得发亮，能看见纸张纤维里嵌着的铅笔末，在光线下像细小的银粉。高小林手忙脚乱地把报纸塞进抽屉最深处，金属锁扣 “咔嗒” 一声锁死，锁舌弹出时带起的灰尘在光束里跳舞。他指着墙角铁皮柜上的借阅本说 “先登记，按流程来”，声音有点发紧。小李拿来的借阅本上，三天内已有 12 个科室的名字挤在签名栏：财务科的字迹工整得像账本，笔画横平竖直；后勤科的签名歪歪扭扭，“勤” 字的 “力” 字旁写得像 “刀”；保卫科甚至画了个箭头指向 “深发展”，旁边用红笔打了三个感叹号，墨水渗到了下一页。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人画了头熊，熊眼睛被圆珠笔戳穿两个窟窿，透着纸背的窟窿里，能看见下一页印着的 “粮食局文件管理规定” 第三条 ——“严禁在文件上乱涂乱画”。
傍晚五点十五分，文件传到局长办公室。秘书端着紫砂壶进来，壶身上的 “松鹤延年” 图案掉了块漆，刚要把杯子放在办公桌角的杯垫上 —— 杯垫是去年教师节学生送的，印着 “桃李满天下”，已经泛黄 —— 脚被地毯边缘绊倒，整壶茶水 “哗啦” 泼在文件背面。他手忙脚乱地抓起局长的白毛巾去擦，毛巾上还沾着局长早上擦脸的牙膏沫，结果把 “涨” 字的右半边抹得发胀，“弓” 字旁晕成黑团，远看活脱脱一个 “跌” 字，旁边还沾着几片茶叶渣，像漂在水上的小船。局长戴着老花镜翻文件时，手指在那个字上戳了戳，镜片反射着台灯的光，抬头问：“这是跌停？深发展要跌停？” 秘书腿一软，撞翻了墙角的搪瓷痰盂，痰盂在地上滚了三圈，溅起的秽水沾在文件边缘，散发出淡淡的消毒水味 —— 上周刚用 84 消过毒。
第二天九点，紧急会议在会议室召开。局长把文件重重拍在会议桌上，震得茶杯里的茉莉花茶溅出来，在 “严禁公职人员参与证券交易” 几个字上积成小水洼，茶叶梗在水面上打转。“深发展明日跌停？谁传的谣言！” 他指着文件背面的字吼，唾沫星子溅在对面高小林的衬衫上，留下几个湿点。“查！给我严查！谁动了这份文件，谁在传播股市消息！” 空调 “嗡嗡” 地吹着热风，把每个人的汗味混在一起，角落里的电扇叶片上积着的灰被吹得簌簌往下掉，落在后排打瞌睡的小李头上。高小林第一个站起来，中山装第三颗纽扣崩开了，露出里面印着 “劳动最光荣” 的的确良背心，那是他儿子上小学时的奖品。“建议成立专项调查组，由纪委牵头，严查股市谣言，维护机关形象！” 他说这话时，口袋里的《股市行情报》角露出来，被坐在对面的芭娜娜看见了，报纸边缘还粘着块饼干渣 —— 是昨天下午开会时掉的。小五在下面嚷嚷，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在会议记录本上，晕开一小片：“肯定是外人写的，咱机关没人懂这个！都是按流程借阅，手续齐全！” 芭娜娜刚要开口，被旁边的小李拽住袖口，小李压低声音说 “别吭声，借阅本上有你签名，编号 10，在保卫科后面，你写的‘研究经济动态’”，芭娜娜手一哆嗦，钢笔 “啪” 地掉在地上，滚到局长脚边，笔帽摔飞了，露出的笔尖在地毯上划出道蓝线。
散会后，小王骑着嘉陵摩托冲出机关大门，车把上的 bp 机 “滴滴” 响个不停，屏幕上滚动着 “深发展现价 12.8 元，成交量放大”，数字后面跟着个向上的箭头。他在路口闯红灯时，差点撞上卖冰棍的三轮车，骑车的大爷骂了句 “赶着投胎啊”，冰棍箱里的绿豆冰棍掉出来三根，在柏油路上化成绿糊糊的汤，粘住了路过的自行车轮，骑车人骂骂咧咧地下来抠。档案室里，小张把文件套进两层塑料袋，标签上用马克笔写着 “金融监管通知 [1999] 37 号”，字迹被他的汗泡得有点晕，却在塑料袋角落戳了个小洞，对着光看背面的字 ——“万一灵了呢”，这念头在他脑子里转了三圈，手指无意识地在 “涨停” 两个字对应的塑料袋外面划着圈，留下淡淡的指纹印。
中午食堂，白菜炖豆腐的味儿飘满整个院子，混杂着煤炉的烟味。人们围着八仙桌扒饭，筷子戳着米饭说 “金融监管要加强，股市风险要防范”，眼睛却时不时瞟着邻桌老王的收音机，收音机外壳贴着 “牡丹牌” 商标，右上角磕掉了块漆，正播放着股市收盘播报。突然，收音机里传出播报员的声音：“深发展涨停，报 14.08 元，换手率达 15%，创年内新高”，正在嚼馒头的高小林猛地咳嗽，白胖的馒头块卡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手在桌上乱摸找水喝；小五手里的搪瓷碗 “哐当” 掉在地上，摔出个豁口，碗里的白菜汤溅在旁边小李的皮鞋上，小李新买的 “三接头” 被烫出个黄点；芭娜娜 “噗嗤” 笑出声，被小李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扒饭，肩膀却一抽一抽的，筷子上的豆腐块掉在桌上，沾了粒米饭。局长办公室里，那份被茶水泡过的文件躺在废纸篓边缘，背面的 “涨停” 二字透过纸背隐隐约约，旁边扔着刚打印好的《金融风险防范会议纪要》，墨迹还没干透，最上面的 “重要指示” 四个字被风吹得微微发卷。传达室老张扫院子时，看见几只麻雀落在公告栏上，对着那份新贴的《严禁公职人员炒股的补充通知》啄个不停，鸟粪掉在 “严禁” 两个字中间，像个歪歪扭扭的感叹号，阳光晒在上面，慢慢变得干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