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家属院的公告栏前挤得水泄不通，泛黄的牛皮纸用图钉按在斑驳的木板上，夏风卷着热浪扑过来，纸张在风中抖出 \"哗啦啦\" 的声响。红钢笔书写的分房方案上，三楼东户的位置被人用指甲划出深深的刻痕，前日的雨水把 \"高小林\" 三个字洇得发虚，笔画像泡涨的面条。\"三楼东户采光最好！\" 传达室老王举着搪瓷缸喊，缸沿的茶渍顺着手指往下滴，\"高主任肯定选这套！\" 人群里有人踮脚时皮鞋跟突然断裂，\"哎哟\" 声中，几个人往前扑倒，后脑勺撞在公告栏的铁架上，发出闷响。
高小林攥着搪瓷缸从办公楼挤出来，缸里的凉茶水晃出大半，溅在 \"公平、公正、公开\" 的标语上。作为后勤科副科长，他的名字用红笔圈在选房名单首位，裤兜里的布票粮票叠成方块，五尺的棉布票和三十斤全国粮票硌得大腿生疼。路过食堂时，大师傅正用铁铲刮锅底，\"哐当\" 声里飘出葱花味，高小林咽了口唾沫，摸出两毛五分钱准备买个馒头，又想起媳妇交代要省着用粮票。
办公室门刚推开三指宽，退休的张副局长就拄着枣木拐杖堵在门口。老人的蓝布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假牙在嘴里打滑，说话漏着风：\"小林啊，我这老寒腿爬不了楼，二楼那套给我留着......\" 话音未落，浑浊的眼泪就顺着皱纹淌下来，滴在高小林的手背上，带着一股风油精的味道。拐杖头在水泥地上不停戳出小坑，枣木的纹路里卡着上周的泥垢。
还没等高小林抽出钢笔，年轻的小李夫妇就挤了进来。小李媳妇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夸张地捂住小腹往高小林身边凑：\"高科长，我们怀二胎了，b 超都做了......\" 高小林瞥了眼她平坦的腹部，衬衫下摆还露出半截红腰带，钢笔尖在 \"小李\" 的名字旁悬停片刻，一滴浓黑的墨水砸在纸上，晕开个硬币大的圆点。小李在旁边搓着手，蓝裤子膝盖处磨得发亮，裤脚还沾着片干硬的泥巴。
家属院里的流言比公告栏的浆糊干得还快。傍晚时分，王干事拎着柳条筐往高小林家小跑，筐里的鸡蛋晃得 \"咯咯\" 响，稻草从筐沿掉下来，蹭得裤腿沙沙响。\"主任，这是自家鸡下的，刚拾的热乎......\" 他在三楼转角处被拖把绊倒，鸡蛋筐 \"啪\" 地摔在地上，蛋液顺着楼梯缝往下淌，溅在 \"公平、公正、公开\" 的标语上，金黄的蛋黄像摊开的地图。高小林媳妇系着蓝布围裙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擦碗布：\"王干事这是干啥？想让我们家高小林犯错误？\" 王干事蹲在地上捡碎蛋壳，手指被划破，血珠滴在蛋清里，洇出细小的红丝。
分房会议在机关会议室开了整整一下午。长条木桌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的白茬，茶杯底的茶渍结成深褐色硬块，用指甲抠都抠不动。张副局长坐在第一排，蓝布帽檐压得很低，每隔十分钟就刻意咳嗽三声，用手帕捂着嘴装出虚弱模样，手帕角露出半截 \"劳动模范\" 的奖章。小李媳妇故意往高小林身边挪椅子，木椅腿在水泥地磨出刺耳的声响，她时不时抚摸肚子，桌下的脚却不停踢着小李的皮鞋，鞋跟把地面磕出浅坑。高小林用英雄牌钢笔敲击桌面：\"都按规定来，工龄、人口、职务，一项都不能少。\" 墨水滴落在灰涤卡裤腿上，晕染出的蓝黑色痕迹像只被踩扁的苍蝇。
散会时，会计老张佝偻着背凑过来，袖口沾着算盘珠磨出的亮痕，悄悄塞来张卷烟纸：\"主任，我亲戚在房管局，能调户型......\" 高小林捏着纸条的边缘，纸角还粘着点烟丝，他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揉成团，胳膊一扬，纸团精准抛进墙角的搪瓷痰盂，铁皮碰撞声在空荡荡的会议室回响。回家路上，卖冰棍的自行车铃 \"叮铃\" 作响，车后座的泡沫箱盖没盖严，露出绿豆冰棍的白霜。他摸出两毛钱递过去，冰棍纸刚撕开，冰碴就掉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冰棍杆上的 \"光明牌\" 三个字被口水泡得发涨。
公布方案那天，公告栏前人山人海，比月初发粮票时还热闹。有人搬来小马扎站在上面，有人踩着墙根的砖堆，砖缝里的草籽粘在裤脚上。高小林的名字用黑笔写在最后一行，后面跟着一楼西户 —— 窗户正对着公共厕所，墙根的青苔都长到窗框上。\"你疯了？\" 媳妇的巴掌重重落在他背上，蓝布褂子被打得掀起一角，\"放着三楼不要，选这破房！厕所的味儿能把人熏死！\" 他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英雄牌钢笔蹭上的墨水还黏在颧骨，像块洗不掉的膏药。旁边的小李媳妇突然尖叫：\"我们分到三居室了！\" 小李在一旁挠着头笑，手指抠着裤缝里的线头。
王干事挤到公告栏前，手指在名单上反复划动，指甲缝里还沾着鸡蛋壳：\"这 ' 高小森 ' 是谁？\" 人群突然爆发出哄笑，张副局长的假牙都笑掉了，用拐杖指着名字喊：\"王会计写错别字了，这不就是高主任吗？把 ' 林' 写成 ' 森'，多了俩木！\" 高小林的脸涨得通红，口袋里的钢笔杆硌得大腿内侧生疼，笔帽上的金属夹子把的确良衬衫勾出个小窟窿。
几天后，张副局长拄着拐杖来 \"视察\" 新房，刚上二楼就 \"哎哟\" 一声摔在楼梯上，拐杖飞出去撞在墙上。邻居们冲出来扶他，却见老头一骨碌爬起来，腿脚利索地往三楼跑，嘴里还喊：\"三楼东户的采光就是好！\" 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老寒腿根本是装的，裤管里藏着的护膝崭新发亮。而小李夫妇站在三居室里，媳妇突然捂住嘴冲进厕所，\"哇\" 地吐了起来。医院的诊断书递过来时，小李的手抖得厉害 —— 怀孕六周，但准生证上的日期，赫然比分房方案早了整整三天，红印章盖在 \"二胎审批\" 四个字上，油墨还带着点湿润。
家属院槐树下，人们用粮票交换鸡蛋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用三斤全国粮票换你十个鸡蛋！\" 王干事举着粮票喊，票面上的天安门图案被汗水浸得发皱。嘴里全是分房的 \"内幕\"，张大妈扯着嗓子说：\"听说高主任收了张副局长的茅台， bottles 上还有红绸子！\" 对面的老刘头啐了口唾沫：\"不对，是小李家送了块的确良布料，孔雀蓝的，我亲眼看见小李媳妇往高主任家送！\" 高小林蹲在墙角抽烟，海河牌香烟的烟丝掉在裤腿上，打火机连续打了三次才燃起火苗，烟头被烧出个焦黑的窟窿。他那间一楼西户的窗户糊着旧报纸，上面用红笔写的 \"公平、公正、公开\" 标语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和厕所飘来的馊臭味混在一起，钻进每个敞开的窗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