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的天被昨夜的雪擦得灰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亮。互助坊工棚铁皮顶的积雪化了，混着铁锈淌下浑浊的红水，砸在泥坑里，溅起冰凉的泥点。空气里那股焊枪烧铁的焦糊味没了，只剩下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馊气，还有……新鲜木屑和血腥的铁锈味。
老周的尸首躺在工棚中间那几条粗糙木板临时拼凑的担架上，覆着一床洗得发灰、却还算干净的被单。被单下的轮廓僵硬，边缘渗着深褐色的水渍。血腥味很淡，被劣质松木刨花的味道盖住不少，却顽固地往人鼻子里钻。是那种深藏的、从里往外渗的味道。
王猛蹲在担架旁，粗大的手一遍遍捏着腰间别着的撬棍冰凉的铁头。那铁头上沾着几处洗不掉的暗色油污，还混着几点干涸的、近乎黑色的印子。他低着头，能看到自己油污工装裤膝盖上磨出的破洞边缘，也凝着点点相同的暗色。码头仓库那场拼了命的混乱，像隔了层毛玻璃，声音只剩下铁棍砸在骨头上闷沉的“噗噗”声，和那洋鬼子身边“黑皮狗”喉咙里挤出的、像被掐断脖子的鸭叫。
“操！”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骂了一句，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里侧的软肉，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李卫佝偻着腰，靠在角落一根冰凉露着钢筋的柱子边。布满皱纹的手里攥着几张纸——是秦将军那位冷着脸的副官天没亮就送来的。一份是盖着鲜红大印的《威廉·霍普金斯（william hopkins）国际逮捕令》复印件。照片上，戴着金丝眼镜的威廉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名字后面的身份一长串洋文里，刺目地镶着“GcbG集团高级合伙人”这几个字。另一份薄些，《瑞士“金库”突袭作战风险评估（代号：“熔炉”）》的保密文件袋，袋口封得严丝合缝。最后一份，像块烧红的炭——冰蓝色芯片的放大高清照片，连着检测报告结论页：“强电磁冲击导致生物活性核心彻底损毁，数据载体物理湮灭率：99.9%”。白纸黑字旁边是一张芯片中心的特写照——那点原本规律搏动的微小红光，彻底消失，只剩一片死寂的幽蓝和狰狞的烧蚀裂痕。
废了。
林小山用命换的账本钥匙。老周用命护着的最后指望。十一天的倒计时……戛然而止。
李卫觉得手心里的汗把逮捕令的边角都浸软了，又冷又黏。抓了威廉？秦将军的霹雳手段够快。可有什么用？没了那把烧进芯片里的钥匙，“钟”在瑞士那座冰山一样的金库怎么撬？滨江这几万工人和地底下的人命账，拿什么去讨？
门口光线一暗，秦卫国的高大身影裹着寒气走了进来。墨绿军装笔挺得像冻硬的铁板，肩章上的将星在工棚昏暗的光线下冰冷地反射着微弱的光。他没有看地上的担架，目光锐利如鹰隑，穿透凝滞的空气，落在李卫捏着那份检测报告、指节发白的手上。
“老周的抚恤，军区负责。烈士。”秦卫国声音低沉平稳，像铁块砸在冻土上，“威廉的身份确认。关联GcbG及‘阿尔忒弥斯之盾’。国际刑警的逮捕是开始，不是结束。”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工棚里一张张或麻木、或激愤、或绝望的脸，“芯片毁了。钥匙没了。”他上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倒，“但账还在。”
他伸出手，没有指向那份逮捕令，而是直指李卫脚边那口散发着劣质松木味的薄皮木箱——里面塞满了老周豁出命护着的、互助坊积攒多年的账册、血书、沾着泥污的毒土样瓶。
“林小山的命！林富民的算盘！张铁柱的书包！四十七条活人的债！老周最后一口滚烫的血！还有你们！”他低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绷带般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你们熬干的骨头！刻在滨江地皮上的冤！就是这本账！烧不烂！埋不了！风吹不散！”
秦卫国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住整个角落。
“瑞士的冰壳子够硬？‘钟’的金库够深？”他看着李卫浑浊眼底深处那点将熄未熄的火星，字字如同淬火的冰锥，凿向濒临溃散的意志，“火把灭了，就把整座柴山点着！冰壳太厚，就用命凿！老会计！”他喊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称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带着你的账！跟我去北河省！0451粮库的老账根！能拔出来多少算多少！那是林富民给你留下的最后活路！”他沾着寒霜的手，重重按在李卫抓着木箱边缘、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冰冷刺骨的触感混合着那不容抗拒的力道，像一道通电的钢铁！瞬间击穿了李卫几近崩溃的堤坝！
他猛地抬头！布满红丝的眼睛直直撞上秦卫国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燎原烈焰的眸子！
拔账根！用林富民埋在粮库废墟下的种子！再点一把火！
“好！”李卫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反扑般的、嘶哑的咆哮！整个人像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他猛地抓住木箱的把手！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箱子离地！“我跟你去！”
“我去！”王猛像头被鞭子抽醒的雄狮，猛地弹起！“滨江这边不能塌！猛子在！工棚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后那些攥着撬棍的兄弟，“兄弟们！地底下的毒！咱们自己盯！秦将军给咱们撑开的天，别让它再黑了！”
工棚里凝滞的空气轰然炸开！沉闷的咆哮、铁棍砸地的闷响瞬间汇聚！
就在这时！
“滴——嗒——”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的电子轻响，突兀地穿透嘈杂！
声音来源——
工棚深处，那片巨大的、落满灰尘的“工源互助坊民主管理公开栏”！
所有人骇然扭头望去！
公告栏的透明亚克力板后面！
那片冰蓝色、中心布满烧蚀裂痕的芯片残骸！
毫无征兆地……
整个芯片内部核心区域深处……极其极其微弱地……
闪烁了一下……
猩红的光芒！
光芒只持续了千分之一秒！微弱到如同幻觉！
随机……
彻底熄灭！
陷入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冰冷的黑暗！
倒计时：
7天？还是……终结？！
死寂。
冰冷沉重的死寂瞬间攥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秦卫国瞳孔骤然缩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钉在那片陷入绝对死寂的芯片残骸上！这……不是能量衰减的熄灭！是最后一次、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残响！它在用彻底的湮灭宣告什么？还是……用这濒死的闪光在标记一个不可动摇的终点？！
他猛地摸出加密卫星电话！屏幕上没有任何新的信息提示！
“将军！”副官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死寂，“北河省0451粮库急电！老粮站的地基刚挖开……发现了点东西！埋在承重墙主梁下面的……一个……铁盒子！”
铁盒子？！
秦卫国的心跳如鼓！粮库！粮票！林富民最后埋下的种子？！是不是能接上那枚残骸最后熄灭的红光？！
嗡——！！！
怀里的卫星电话猛地爆发出刺耳的震动！屏幕上血红的字符疯狂刷新：
【瑞士苏黎世急电！确认！‘金库’内部突发高强度数据清除风暴！金融数据链大规模自毁！初步判断：核心账本转移！目标疑似‘阿尔忒弥斯之盾’离岸应急安全屋矩阵！坐标指向……加勒比海区域！_
【‘熔炉’计划：启动！倒计时：7天！要求紧急支援节点接入！否则：核心证据链将彻底消失！】
倒计时7天！
目标转移！
账本要消失了！
“上车！”秦卫国一声炸雷般的厉吼，带着山崩地裂的决断！他巨大的身影已如同出膛炮弹冲向门外！“去0451粮库！快——！！”
李卫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浑身一震！布满老茧的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几乎是拖着那沉重的木箱冲向门口！劣质木板在他肩头嘎吱呻吟！滨江的地！滨江人的血！林小山的算盘！老周的命！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个铁盒子上！押在了这最后的7天上！
王猛看着两人冲进吉普车掀起的雪雾尘嚣，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火的狼牙，扫过工棚里攥紧撬棍的兄弟！“干活！把工棚里能证明那群王八蛋罪行的纸片子！全钉在那块牌子上！把毒土的样！送到所有敢接的报社门口！给我写！给老子往网上泼！滨江的天！不能只靠一把火烧！得用唾沫星子把这盖子焊死！！”
他几步冲到工棚深处！沾满油污的手抓过一罐喷漆！“嗤嗤嗤”声在冰冷的空气里撕开！猩红刺眼的大字带着刻骨的恨意，狠狠喷在落满灰尘的公告栏透明板上！
“血债！倒计时：7天！”
吉普车在泥泞积雪中咆哮。
车厢后座。李卫死死抱着那个散发劣质松木味的木箱。透过飞溅泥水的车窗，他看到远处制药厂旧址的巨大深坑旁，几辆迷彩涂装的军用工程车如同沉默的巨兽，正将那如同棺材般的巨大冷冻休眠舱从更深、更黑的地底，缓缓吊起……阳光惨白，照在冰冷反光的舱壳上，如同无声的控诉。
秦卫国坐在副驾，刚毅的侧脸紧绷如钢。他看着窗外灰败的城市轮廓，又低头看着手中加密平板上那张芯片残骸最后熄灭瞬间的高帧捕捉画面——那极其短暂、几乎无法辨认的猩红微光里……似乎……叠加着一个更加微小的、几乎被烧蚀裂缝抹去的……残缺的数字编码烙印的幻影？
他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
点开了平板深处另一个绝密文件。
文件标题：
【‘算盘’终末能量逆向追踪图谱·林小山生物特征码残余信号节点】
图谱上，原本代表“芯片”的能量线条已经彻底湮灭为一片代表死亡的黑域。
但就在这片黑域的边缘。
一条极其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裂的……
红色虚线……
如同被鲜血浸染的蛛丝……
顽强地……
穿出了黑域！
向着北方……
指向那个刚刚挖出铁盒的……0451粮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