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外的信鼓声尚未完全消散,陈子元已将巨幅账录郑重交于胡烈收管。
他望着城门口仍在抄写名录的账丞们,喉结动了动——十年前那个雪夜,王氏阿娥怀里的婴孩最终还是没了气息,而今日她颤抖着按上红泥印的手,正与当年捧空碗的手重叠。
风掀起他的衣摆,他突然转头对身侧的李息低语:“去尚书台,调近三十日进出文书登记簿。”
李息瞳孔微缩,旋即垂首:“诺。”他知道,《信用补偿账录》刚立,最该防的便是旧势力从文书流程里做手脚。
子时三刻,李息裹着夜行衣潜进尚书台后巷,借着月光扫过登记簿的竹片——蔡旭坤名下,三月初七、初九、十二这三日的“火印封存”栏竟空着。
他指尖叩了叩那几处空白,突然想起白日里偏阁飘出的烧纸味——那三日,恰是尚书台焚纸库有“副料纸”焚烧记录的日子。
“大人,”李息将拼好的残片放在陈子元案头时,眉峰紧拧,“灰烬里捡的,‘新生账卷’四字最完整,还有半句‘补偿之数,超支三成,可引崩势’。”
陈子元捏起残片的手顿了顿。
烛火在他眼底晃出暗芒——“新生账卷”正是《信用补偿账录》的内部代号,超支三成?
今日黄琬之刚报首日登记三万七千户,按新定粮额,怎么算都该是盈余。
他抬眼时,眸色已冷如霜刃:“传黄琬之。”
黄琬之进院时,发间的青玉簪子撞出轻响。
她接过残片只看一眼,便转身从案头抽出一卷绘满星图般线条的“格算图谱”:“流向模式”。
她指尖沿着金线游走,“首日七笔补偿金看似分散,可再交易链……”笔锋猛地顿在“义仓当铺”四个字上,“五笔都绕到这儿了。”她抬眼时,眼底燃着算吏特有的锐光,“名义东主是聋哑老妪,我查过,她侄子十年前在金城给豪族管过私库。”
“别打草惊蛇。”陈子元摩挲着案角,突然笑了,“让赵弘带归民算学徒去,拿小额红票典当。他们不是爱记暗账么?我们就看看,这当铺的账,是记在纸上,还是记在别的地方。”
胡烈领命时,正用炭笔在火政塾的稽核手册上画押。
他没穿官袍,只着粗布短打,带着十名刚结业的算吏晃进义仓当铺时,活像来查粮的乡吏。
前两日,算吏们翻遍了明面上的货单和红票登记,只发现当铺收粮价略低——直到第三日寅时,最年轻的算吏小孟揉着眼睛整理陶罐,突然倒抽冷气:“胡大人!这罐子底下有暗格!”
胡烈凑过去,见陶罐内壁粘着米粒——黑米、白米,按层数排列。
小孟捏起一颗黑米:“昨日有个算学徒拿红票当米,当铺给了五斗,可这罐子里多了颗黑米。今早有辆马车运粮出城,白米就多了一颗。”胡烈的指节抵着陶罐,突然重重一叩:“复制这套计数法。我们要反向算出,每颗白米,对应多少粮,运去了哪儿。”
子时,崔业抱着一摞算筹走进胡烈的临时公署。
他本是来送训导团新印的《算经》,却被案头的陶罐绊住脚步。
月光透过窗纸,在陶罐上投下米粒的影子,像极了他前日翻到的一卷残卷——《民间隐账术·谷米篇》里提过,有些豪族用“谷米代字”,一粒米藏着十石粮的账。
他捏起一颗白米,放在鼻下轻嗅,米香里竟混着极淡的艾草味——那是金城豪族仓储特有的熏料。
崔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米粒,目光扫过胡烈刚画好的资金流向图。
图上,白米标记的线条正朝着西北方延伸,而西北方,正是当年金城豪族的老巢。
他突然想起训导团库房里那箱未整理的“异账”卷宗,喉头动了动,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些线索,得亲手翻到实证,才能成为刺向旧势力的刀。
崔业的指腹在米粒上碾出极细的米粉,艾草味随着呼吸钻进鼻腔时,他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这个气味他在训导团库房翻了三个月的旧账才记住——去年从金城故地收来的二十箱残卷里,每本被虫蛀的账册都浸着这种熏料,据说是当地豪族为防鼠蚁,用晒干的野艾混着樟木屑烧出来的。
他猛地转身冲向训导团后宅的卷宗室,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响。
门闩刚拉开,霉味裹着陈年纸灰扑面而来,他却像猎犬嗅到血,径直扑向最里层的檀木柜。
第三层抽屉里,那卷边角发黑的《民间隐账术·谷米篇》还压在《河西汉简算例》底下。
\"窖户秘算,以谷代字,黑米记入,白米记出,十粒为石,百粒为廪......\"崔业的手指抖着划过竹简上的小字,喉结上下滚动,\"十七年前河西大旱,仅金城、武威两地豪族管家通晓此术——\"他突然顿住,竹简\"啪\"地砸在案上,转身又翻出另一叠用麻绳捆着的\"赈粮旧档\"。
烛火在他额角跳成豆大的光斑。
当\"黑水坡赈粮点副吏郑元礼\"几个字从积灰的纸页里浮出来时,他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郑元礼,这个名字在三年前清理旧朝贪腐案时被提及过,说是私吞赈灾粮后投河自尽,可谁都知道,真正的赃粮根本没追回来。
崔业翻到卷末,果然有半页被撕去的痕迹,残留的墨迹里,\"仓廪私记法手稿......弟子名录\"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着眼睛。
他疯了似的翻找训导团收存的\"罪吏家眷档案\",直到在最底层的铜匣里翻出一张泛黄的拜师帖。\"蔡永年,字伯安,金城蔡氏旁支......\"墨迹未干时,崔业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纸,\"蔡旭坤之父!\"他跌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凉的木柜,终于想起蔡旭坤履历里\"河东游学\"那三年——分明是去金城接受豪族秘算训练的!
寅时三刻,行辕的门环被叩得山响。
陈子元刚卸去外袍,听见动静时眉峰微挑——能在这个时辰闯进来的,除了崔业不会有别人。
门开的刹那,崔业抱着一摞卷宗撞进来,案上的茶盏被带得晃出半杯冷茶。
\"大人!\"崔业将拜师帖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泛白,\"蔡旭坤的父亲是郑元礼的弟子,他'河东游学'那三年,根本是在金城学'窖户秘算'!\"他又抖开那张《谷米篇》,\"义仓当铺的陶罐记法,和这上面的'谷米代字'分毫不差!\"
烛芯\"噼啪\"爆响,陈子元的目光在拜师帖上停了三息,突然抬眼:\"李息呢?\"
\"在偏厅整理尚书台文书。\"
\"叫他来。\"陈子元的拇指摩挲着案角的檀木纹路,眼底的暗芒越来越盛,\"胡烈和黄琬之也一并传。\"
半个时辰后,行辕正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黄琬之抱着她的\"格算图谱\",胡烈腰间还别着那支查账用的炭笔,李息则捧着一摞刚抄好的文书。
\"若现在查封蔡旭坤,百姓信不信?\"陈子元突然开口,目光扫过三人。
黄琬之的手指在图谱上顿住。
她想起白日里王氏阿娥按红泥印时,眼角还挂着泪——那是终于等到补偿的泪,可也是被旧朝官吏坑怕了的泪。\"信补偿,不信朝廷。\"她抬头时,青玉簪子在火光里泛着冷光,\"他们信的是账上的数,不是穿官袍的人。\"
陈子元笑了,那笑意像刀锋淬了蜜。\"那就让账自己说话。\"他转向李息,\"陶罐复制品、暗格簿拓本、蔡氏师徒关系图,全部录入'格算图谱'。\"又看向胡烈,\"生成动态流向卷轴,三日后火政塾大讲,公开展示。\"他敲了敲案上的拜师帖,\"主题就叫'红票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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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前夜,火政塾的灯笼刚挂上檐角,蔡旭坤就摸进了后堂。
他怀里揣着从灶房顺来的火折子,手心全是汗。
卷轴就摆在最显眼的檀木架上,封皮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里面装着他的秘密,他父亲的秘密,还有十七年前断角羊墙下那具冻成冰坨的尸体。
\"蔡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赵弘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时,蔡旭坤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转身想跑,却被赵弘一脚勾住脚踝,重重摔在地上。
卷轴\"哗啦\"散了一地,陶罐复制品滚到脚边,白米和黑米撒了满满一圈。
\"你们立信?\"蔡旭坤挣扎着扑向赵弘的腰刀,嘶吼声撞在砖墙上,\"我亲眼见我爹饿死在断角羊墙外!
你们给当年抢粮的豪族发补偿,却让我闭嘴?!\"
赵弘压着他的手腕,突然松开了些。
月光透过窗纸,照见蔡旭坤脸上的泪痕——那不是贼的泪,是困在旧怨里的困兽的泪。
行辕外的槐树上,陈子元立在阴影里,李息举着灯笼的手微微发颤。\"他不是叛贼,\"陈子元望着挣扎的蔡旭坤,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旧账的影子。\"他转身走向马厩,\"明日让他站在讲台上,亲手打开陶罐。\"
火政塾的更夫敲响三更时,周稚抱着一摞讲稿从偏厅出来。
他望着后堂还亮着的灯,又摸了摸怀里的请帖——明日的大讲,百姓们已经搬着马扎在门外排起了长队。
他抬头看向天空,启明星正挂在东墙,像一枚未拆封的红票,在黎明前的夜色里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