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上邽城头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将账坛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斜。
白日里万人齐呼“审”字的余音仿佛仍悬在空气里,未散。
胡烈坐在账房深处,四壁堆满案卷,烛火映着他额角的汗珠。
三名账丞分坐两侧,指尖翻动纸页,笔尖划过记录簿,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他们已闭门核案六时辰,水米未进,只为在“公算审字第一号”开审前夜,厘清最后一道证据链。
可关键之处,始终缺失。
“金城旧吏名下田产转移记录,仍未归档。”一名账丞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焦灼。
胡烈闭目,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无原始流转凭证,即便百姓控诉如潮,也难定豪强隐匿田亩、偷逃赋税之罪。
而一旦证据链断裂,整个“公算联审”便可能沦为一场声势浩大的空谈。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轻疾,黄琬之推门而入。
她未披外裳,发髻微乱,手中却紧握一封密报,封口盖着“账哨”独有的暗纹印泥。
“南市老账医,昨夜焚纸。”她语速极快,目光如刃,“灰烬中检出‘藤灰副料’残渣。”
屋内骤然一静。
胡烈猛地抬头:“幽州新纸?”
“正是。”黄琬之冷笑,“此纸耐蚀防蛀,唯幽州工坊特制,专供中枢要牍。民间禁用。他一个市井账医,何来此物?又为何深夜焚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有人在毁证。而且——内鬼仍在试水。”
胡烈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不只是销毁一纸凭证,而是对“账信十律”的公然践踏,是对“程序正义”的致命挑衅。
“查。”他只说一个字。
李息早已候在外厅。
他换了一身粗布短褐,脸上抹了炭灰,扮作城中炭行苦力,悄然潜入南市老账医居所。
那老者佝偻着背,正以特制药水反复擦拭一卷羊皮账角,动作极尽小心。
李息藏身檐下,借月光窥见药水滴落处,羊皮上隐隐浮现出暗纹数字——那是用“隐墨术”书写的密账!
他未惊动对方,悄然退走,在门框与门槛交接处撒下“显影尘”。
此尘无色无味,唯遇“北辰油膏”——一种专用于保存机密文书的防潮油——便会转为淡青之色。
次日清晨,李息带人查看尘迹,果然发现门侧微呈青晕。
循迹追踪,最终指向城西废弃盐栈。
黄琬之亲率二十名算吏突袭盐栈,在地窖深处搜出三只密封陶罐。
启封后,内藏完整“金城豪强田契密录”,纸页泛黄却保存完好,字迹清晰可辨。
其中一份田契,赫然写着郑元礼之名。
“郑元礼?”一名算吏倒吸冷气,“其弟曾任杜预幕府‘税判’,早入‘双纸并行’监控名单!”
所谓“双纸并行”,是陈子元亲立的监察制度:凡涉财税要职者,必须同时提交明账与暗账,由不同渠道上报,互为印证。
一旦不符,立即预警。
而郑氏兄弟,正是首批被列为重点监察对象之人。
胡烈接过密录,当即命人接入“格算图谱”——这是由蔡旭坤主持设计的推演系统,能通过数据反推十年内的田产流转轨迹。
随着一道道数据录入,图谱逐渐显现惊人链条:自建安十五年起,金城、陇西、武威、安定、北地、河东六郡之间,竟存在一条隐蔽的“隐田换税”网络。
豪强以亲属代名、虚立户头、跨郡置换等方式,将万亩良田匿于账外,逃避赋役,而地方官吏则默许纵容,甚至合谋分利。
“牵连六郡……”胡烈喃喃,“这不是个别舞弊,是体系性腐溃。”
他立即求见陈子元,将密录呈上,恳请暂缓公布:“主公,此案牵涉极广,若骤然曝光,恐激起地方动荡。是否待成都批复,再行定夺?”
陈子元立于窗前,手中仍握着那夜未启的密匣。
他未看胡烈,只望着远处账坛上尚未熄灭的灯火。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如铁铸:“不缓。”
胡烈一震。
“且扩审。”陈子元转身,目光如电,“将‘审字第一号’升格为‘公算联审案’,凡涉案者,无论远近,皆由各郡公算所同步立案,同日公示,同律追责。”
“这……”胡烈迟疑,“若三郡不从?”
“那就让百姓替他们立规。”陈子元淡淡道,“令发即行,不必等令。”
命令传出当夜,幽州、凉州、河东三地百姓闻讯,纷纷翻出家中旧契,连夜奔赴公算所呈交证据。
有些人家甚至举族出动,挑灯抄录祖传田册,只为赶在天明前递入案卷箱。
账坛灯火彻夜未熄,算盘声如雨,如誓,如新律初鸣。
而在成都,苏文谦望着北方星空,久久不语。
在金城,某座深宅之内,一名老仆匆匆掩门,将一封密信投入炉火。
在上邽城西,蔡旭坤拄杖立于府门前,望着通往账坛的长街,轻叹一声。
它正在撬动整个天下的权脉。
夜风穿街,卷起账坛前未烬的灰纸,如蝶般盘旋于火光之上。
蔡旭坤拄杖立于长街尽头,目光落在那三十七个被朱笔圈定的名字上,眉头深锁。
他缓步走向陈子元临时设在坛侧的议事帷帐,杖尖点地,声轻却沉。
守卫欲阻,陈子元抬手止住。
“老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蔡旭坤入内,不坐,只望着案上摊开的“格算图谱”——那条横跨六郡的隐田网络,如今已被红线密织成网,触目惊心。
“子元啊,”他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你可知这三十七人背后,牵连多少姻亲、多少门生?他们或许只是浮出水面的浪花,可浪下是整座沉山。若此时扩审,恐激起豪强合谋,陇右不稳,凉州震动,幽州亦将自危。”
烛火摇曳,映出他眼中深藏的忧虑。
这位年迈的财政总纂,一生设计制度,最懂势与时的分寸。
他不是惧变,而是怕变之过急,反噬新政。
“我知。”陈子元轻声道,手指轻轻抚过那未启的密匣。
匣身无铭,唯有一道幽州特有的冰裂纹封泥,仿佛封着一段被风雪掩埋的往事。
“可若等成都批复,”他抬眼,目光如刃,“则令出多门,信断于途。百姓今日信我们能审,明日若见拖延,便知官府依旧‘先议后止’,与旧世无异。那时,不是豪强反扑,是民心先溃。”
蔡旭坤默然。
他知道陈子元说得对——程序之威,不在严刑,而在速行。
一旦迟疑,便是给权力留缝,给腐败留路。
“那你打算如何收场?”他问。
陈子元未答,只命人取来一卷素帛,铺于案上,又召崔业入内。
“在账坛外立‘联审榜’,”他说,“每日辰时,公布涉案名姓、田契编号、流转路径,附证据摘要。不判,不断,只曝。”
崔业一怔:“若有人惧罪潜逃?”
“逃,正说明心虚。”陈子元冷笑,“让百姓亲眼看见谁在逃,谁在烧契——让他们知道,这榜不是官审,是民监。”
榜立当夜,火光四起。
五名豪强连夜焚毁田契,携眷出逃。
可他们忘了,百姓已非昔日愚氓。
有人翻出祖辈藏下的地契残片,有人持当年租佃文书登门质问。
怒火如野火燎原,群情汹涌之下,百姓冲入空宅,将烧焦的账页残片拾起,堆于联审榜前,点燃祭火。
火光映红半座上邽,风中尽是哭声与怒斥。
三日后,结案在即。
晨光初照,一名农妇携幼童登坛。
她衣衫粗陋,手有裂口,却将一张“可兑红票凭据”轻轻贴于盛放密录的陶罐之上——那是她祖传十亩地被夺后,唯一留下的凭证。
她不说一字,只跪地叩首。
全场肃然。
胡烈正欲宣布案结,忽闻坛外骚动。
一名青年披麻戴孝,背负灵牌,膝行至坛前。
他额角渗血,手中捧一卷素书,声音嘶哑:“郑元礼之子,郑承,代父请验。”
众人屏息。
他展开遗书,字字泣血:“父知罪深,不敢求赦,唯求一验——若我族田产确属隐匿,请削我账权,永不兑红票。”
风卷残纸,吹动那未启的密匣。
封泥未裂,却似有幽州风雪之声,自匣中渗出,悄然弥漫于坛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