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城南校场,黄土夯台,风卷残云。
百人执算筹列阵而进,步伐沉稳如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些算筹并非寻常竹木,而是由百姓从家中翻出的旧契残片、税单断角,削齐磨尖,系以麻绳,举于头顶,如矛如戟。
阳光斜照,映出斑驳字迹——“欠粟三斗”“徭役七日未录”“火油协济钱已缴”,每一根都是一段被压弯的脊梁,每一道刻痕都是一声无声的控诉。
崔业立于石阶之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格算图谱”副本,身旁堆叠着百姓自发呈交的私录凭证,厚厚一摞,几乎压弯了木案。
他未穿官服,只披粗麻斗篷,发髻微乱,双目却如炬。
身后百名老兵手持竹简,每简刻一村欠账,字字带血,页页含冤。
“开公算庭!审三十年积弊!”呼声如雷,震荡四野。
守城兵卒握矛的手微微发颤。
这已不是请愿,而是一场静默的起义。
他们认得那些人——村东头卖饼的老李、西巷替人缝补的寡妇王氏、北屯退伍的老卒张三……平日里低声下气,今日却昂首挺胸,手执算筹,如执刀枪。
城楼上,赵弘负手而立,铁甲未卸,眉心紧锁。
他本奉命镇守上邽,防的就是这类“聚众滋事”。
可当一名老妇扑跪阶前,哭诉其夫替军运油三年,日食半碗糜,最终死于途中,账上竟记“逃役”,不得抚恤时,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
“我夫……我夫不是逃!”老妇仰面嘶喊,声如裂帛,“他走时穿的还是我改小的旧甲!你们查啊——查那年冬月的出库签押!”
赵弘闭目良久,耳边回响的不只是哭声,还有七年前自己在陇西戍边时,亲眼所见士卒饿极啃皮带的情景。
那时上司说:“账上无缺,尔等妄言。”如今,百姓竟自己带账来了。
他缓缓睁开眼,声音低沉却清晰:“开城门,容他们入庭。”
门轴吱呀作响,如同旧世崩塌的第一道裂痕。
公算庭设于废弃郡学,三日不散。
堂前设三席:百姓席、老兵席、算吏席。
崔业不主审,只立规则——十二乡老轮值执槌,每案须三方共议,一人质疑,全案重核。
他站在侧旁,如同引火之人,只点灯,不裁断。
黄琬之早有预料。
她在成都听闻陈子元推行“格算新政”之初,便知必有今日。
于是暗遣两名精通“陈氏格算术”的算吏北上,随行携带成都特制“印泥显影册”。
此册以秘法调制,凡账册加盖伪印者,遇日光即现“虚”字,墨色如血,无法伪造。
首日审至狄道县“火油协济税”,一老算吏颤抖着取出三本账册比对,再以显影册覆印,刹那间,三处“已缴”红印尽数泛出“虚”字。
全场死寂。
继而,怒吼炸响。
“十年!他们收了十年!”有人捶地大喊,“我爹那年交完税,回家吐血死了!说是累的,原来是被活活榨干的!”
消息如野火燎原,三县百姓持锄赴庭,要求登记旧债。
有人带来埋在灶台下的欠条,有人捧着亡夫临终前攥在手里的运单残页。
崔业命人设“债录台”,一一录入格算图谱,盖上公算庭火漆印——此印一落,便是向天下宣告:民债非虚,天理可追。
金城幕府内,杜预怒砸茶案,瓷片四溅。
“崔业不掌兵,却掌人心!”他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却冷得像冰,“他不动刀,却剖了我十年根基。”
亲信跪地进言:“当派兵镇压,焚其账册,杀一儆百。”
杜预摇头,缓缓踱步至案前,凝视那张“西部财脉总图”。
红线尽断,唯余成都一点孤光。
他忽然笑了:“杀一人,百人执笔;焚一账,万口传图。你烧得完纸,烧不尽人心。”
他抬眼,目光如刀:“传魏续。”
魏续入帐,披甲未解,腰间佩刀尚带沙尘。
他冷笑:“又要我去干脏活?上次劫粮船,损了六十骑,结果呢?成都粮船更多了。”
“这次不劫人,不杀人。”杜预沉声道,“只劫‘账船’。”
他指向渭水北岸:“凡载有红票底账、格算图卷者,尽焚之。沿岸三十里,设伏六处,骑兵轮巡,见船即烧。”
魏续皱眉:“烧纸就能灭火?”
“火从信生,断信则熄。”杜预缓缓坐下,指尖轻叩案面,“成都靠账立信,账在,民信就在。我们不争城池,只断其舟——让它账海无舟,信无所载。”
帐外风起,卷动帘幕。
杜预望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南去的渭水,仿佛已看见火光映江,纸灰如雪。
但他不知,就在七日前,李息已伏案三夜,推演敌情三十七变。
他深知杜预残部必不会坐视公算庭成势,而账册一旦集中,便是致命破绽。
于是,他悄然下令:所有核心账册,分三路南运。
只是此刻,无人知晓这三路归途将通向何方。
夜雨如注,渭水渡口火光冲天。
江面翻涌着黑浪,火舌舔舐着残破的船骸,浓烟混着雨水蒸腾成灰白色的雾。
魏续立于岸边高坡,甲胄未解,手中长刀滴血,脚下跪着一名被俘的运船小吏,瑟瑟发抖。
“说!还有几船?”魏续一脚踹翻小吏,声如雷霆。
小吏颤声道:“只……只有这两艘,盐船夹账,已是全部……”
魏续冷笑,挥手命人拖走。
他转身望向江心仍在燃烧的残骸,心头却无半分畅快。
那箱抢来的残卷他已命人连夜整理,翻开一看,尽是些三年前的军粮出入清单、屯田损耗报表,连个新墨印都没有。
他本以为能截得核心账册,动摇公算庭根基,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空烧。
而此刻,百里之外,子午道南段一处荒庙中,风雨敲打着破瓦。
一名身披麻布僧袍的老者盘坐于地,背脊微驼,脸上皱纹如刻,手中木鱼轻敲,口中喃喃诵念:“一归十,十归百,积毫厘而成山川……”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算珠落盘。
他名苏文谦,原是幽州火头军,二十年前因识字懂算,被早年推行“账法下乡”的陈子元亲授《格算初典》。
此后半生颠沛,从军、退役、流徙,唯独这“账道”未曾放下。
今夜,他解开背上的油布包袱,取出一卷用羊皮裹紧的图册——正是《格算图谱·正本副录》与七县民债实据。
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以炭笔在庙墙之上默录副本,笔尖划过土墙,沙沙如雨。
每记一村,便合掌低语:“债不亡,法不灭。”
而在更西的迁徙流民队列中,一口沉重棺木缓缓前行。
棺中并无尸身,只层层叠叠塞满了账册与凭证,外覆草席,混在数百户逃旱灾的百姓之中,无人起疑。
领队的老妪拄着拐杖,实为黄琬之安插的密探,她每过一关,便以暗语向成都传递消息:“风顺,舟未沉。”
金城幕府,杜预静坐于灯下。
案上沙盘已被劈裂,红线纵横,却被一剑斩断多处。
他闭目良久,忽而轻笑出声:“我算尽人心诡变,却忘了——他们早已不在账上争利,而在道上立信。”
亲兵入报:“游方账僧已过阳平关,守将未拦,因其持有成都特颁《算僧通行牒》,印鉴无误。”
杜预猛然睁眼,眸中寒光暴涨。
“通行牒?那是我去年仿制的模板……他们竟反过来用它做真?!”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忽然顿住,“等等……三路?不,不止三路。他们是用‘账’本身在布阵——明路诱敌,暗路传信,虚实相生,连我都会误判哪一卷才是真本。”
他望着沙盘上那七条若隐若现的南行小径,如同大地脉络,悄然连接着上邽与成都。
火可焚纸,却断不了这层层递进、互为印证的“账网”。
三日后,成都密室。
烛光微摇,陈子元亲手展开最新送达的完整账卷,指尖抚过“格算图谱”封底那枚火漆印——纹样为双算交叉,底刻“民信为本”四字。
他久久未语。
李息立于侧旁,低声道:“三路皆通,唯盐船两艘被焚,但内容无涉核心。苏文谦已入蜀境,预计七日可达。黄琬之已在筹备第二轮‘公算巡审’,拟推至金城、武威。”
陈子元点头,目光沉静如深潭。
“火能烧船,烧不了庙。账可毁于一时,立于百世。”他缓缓起身,提笔在案上写下八字:“以账载道,以道制势。”
忽有侍从轻叩门扉:“主君,西园别院已备妥。那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