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林烨的百日宴,林家原本并没有大操大办的打算。
一来林如海远在扬州为官,林家一贯秉持低调持家的原则,不愿太过张扬;二来,作为孩子的父亲,林泽至今尚无任何功名在身,大肆庆祝也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孩子的外祖父是苏州司马,是本地实权官员;苏州的周知府正愁林淡不常在苏,不好拉近关系,得知消息岂能不来?再加上新科榜眼林清在此,闻讯前来道贺的同年、同窗络绎不绝;更别提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编外人员”——忠顺王府的二公子萧承煊也在府中!
这般情势之下,林烨的百日宴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几乎半个苏州城的官绅名流、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携礼前来道贺,林家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宴席之上,宾主尽欢。
周知府对林淡兄弟赞誉有加,与林泽也相谈甚欢,主要夸他有两个好弟弟;各位官员士绅围绕着林淡、林清,言语间满是结交之意;萧承煊虽不耐应酬,但他往那儿一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震慑和光环。
林泽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听着四面八方的恭贺之声,虽然大部分是冲着他弟弟们来的,但也觉得与有荣焉,脸上笑开了花。
整个百日宴,可谓是圆满成功。若要说有谁不是完全沉浸在欢乐中,那便是林淡了。他周旋于宾客之间,应对得体,心中却已在规划下一步行程。
百日宴的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林淡便辞别了家人,带着林伍以及那支“标配”的执金卫小队,再次启程南下。
他当初对皇上说的并不全是托词,回家探亲固然是真,但亲自前往泉州、广州等沿海口岸实地考察,更是他此行的重要目的。
他可是听立琛详细说过,兴化府因靠近泉州,时常能见到许多形貌各异的外洋商人和新奇货物。他心中那份准备呈给皇帝的奏疏,必须建立在亲眼所见、亲身了解的基础上。洋商的规模、喜好、贸易模式、以及沿海管理的现状,这些都需要第一手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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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林淡、萧承煊、安达等人一路南行,越往南去,天气越是湿热难当。
离了扬州府的温润,过了长江,那风便裹挟着潮气,热浪一阵紧似一阵。马车里闷得如同蒸笼,林淡率先受不住,提议不如骑马,好歹有风。
萧承煊在京中虽是骑射功夫不弱,但何曾受过这等闷热?当即欣然同意。唯有安达面露忧色,但见两个主子兴致勃勃,也只得安排换了骏马。
这一下,可算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对于林淡这个上辈子生在北方,却趁着大学假期跑遍南方旅游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致虽也新奇,尚在理解范畴之内。
可对于萧承煊和安达这两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佬”——两人加起来,最南也只到过杭州——而言,这南国风物简直光怪陆离,令人应接不暇。
自打过了绍兴府,这两位在马上就再也没安稳过。
但见远处山峦起伏,郁郁葱葱,形态与北方的雄浑大不相同,萧承煊便要惊叹一番:“安大人,你快看,那山怎地如此秀气?顶上还绕着云雾!”
路旁一棵榕树,气根垂地,独木成林,又能让他勒马驻足,啧啧称奇:“这树莫非成精了?竟能生出这许多‘腿脚’来!”
安达虽沉默寡言,但一双眼睛也是忙不过来,只觉得处处新鲜,看那水田里耕作的农人、街市上叫卖的商贩,都带着与北方迥异的鲜活气息。
待到进了泉州府境内,港口气息扑面而来,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竟似又压过扬州一筹。各色人等摩肩接踵,不仅有中原面孔,还有许多深目高鼻、穿着异域服饰的商人。萧承煊的嘴角自打进了城就没放下来过,眼睛亮得惊人,看什么都稀罕。
“我一直以为京中便是天下最繁华的去处,后来见了扬州,方知天外有天。”
萧承煊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声音里满是兴奋,“如今到了这泉州,才晓得什么叫‘海纳百川’!瞧那店铺里摆的,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他几乎是看什么都想买,从精巧的贝壳镶嵌工艺品到异域风情的香料,若非安达在一旁提醒行李不堪重负,他怕是能买下小半条街。
等他们一行风尘仆仆抵达更为偏南的广州府,那湿热更上层楼,街头上异域风情也愈发浓重。萧承煊看南边的稀奇物事看得眼花缭乱,再看林淡时,眼神里却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看“世外高人”的敬佩。
这敬佩,源于一次“沟通”。
那日在码头,一个金发碧眼、穿着古怪紧身外套的洋人似乎遇到了麻烦,对着通译和码头官吏连比划带说,急得满头大汗,双方却仍是鸡同鸭讲。
林淡恰好路过,听到那洋人嘴里蹦出的几个词,眉头一皱,觉得这口音古怪至极,绝非他熟悉的英语。
他硬着头皮上前,试着用自己还记得的几句英文短语搭话。那洋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狂喜的神色,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话。
落在后面的萧承煊眼里,便是林淡从容上前,与那夷人流畅对答,三言两语便问清了情况——原来那洋人的货单与实物有些出入,沟通不畅导致争执。林淡转头用官话向官吏解释明白,很快化解了一场小纠纷。那洋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萧承煊看得目瞪口呆,上前用力一拍林淡的肩膀:“行啊林兄!连这黄毛鬼的话你都懂?真是深藏不露!”
林淡面上保持着谦逊的微笑,心里却在苦笑。
天知道他刚才的沟通堪称“全障碍”,那洋人说的不知是葡萄牙语还是西班牙语,他一句都没听懂!全靠连蒙带猜和观察对方手势表情,才勉强明白了大概是货单出了问题。所谓的“对答”,不过是他说他的英文,洋人说洋人的土话,居然也误打误撞地把事情解决了。
“殿下过奖,略知皮毛,侥幸而已。”林淡含糊道。
经此一事,他深感沟通之难远超想象。
当晚,他铺开纸笔,那份原本就已经很厚的奏疏又厚了不少。他详细记述了语言不通带来的种种弊端,并强烈建议朝廷应设法培养精通多种外语的专门人才,设立相应的翻译机构,否则这万国来朝的盛况下,实则埋藏着无数误解和隐患。
为了赶上八月的太上皇寿宴,他们一行不敢在广州久留,放弃了舒适的马车,萧承煊动用了皇室特权,令沿途驿站备好快马换乘。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硬是将数月的路程压缩在了一个月内。
当京城巍峨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时,一行人皆是人疲马乏,满面风霜。林淡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府中,几乎是立刻便栽倒在地。
他果然又躺下了。高热昏沉中,只觉得有人给他喂药擦身,动作熟练而沉稳。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次总算不是那位军医来给他换药了,能少受一重罪,也算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