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捂住,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
乌云翻滚,吞噬了白日最后一丝挣扎的光线,让整个沧南市老城区提前陷入了昏沉。
淅淅沥沥的雨丝,细密而冰冷,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斑驳的砖墙、湿漉漉的石板路和那些沉默伫立在街角的、褪了色的招牌。
雨水顺着“和平事务所”那块饱经风霜的门牌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门口积起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事务所的地下,
136小队的驻地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旧纸张、尘土、金属器械保养油以及淡淡烟草味的沉闷气息。
往日里队员们插科打诨、训练时器械碰撞的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通风管道沉闷的低鸣,以及角落里某台忘记关闭的设备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微弱嗡鸣。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
沉重得让人呼吸都有些费力。
红缨那丫头,应该是跟着司小南出去执行例行的巡查任务了,
冷轩请了假,
具体缘由没人明说,但那份若有若无的低气压似乎也跟着他暂时离开了。
赵空城这个老烟枪,踩着点就溜出去买他的精神食粮了,估计正躲在哪个能避雨的屋檐下吞云吐雾。
温祈墨则去处理他那份固定的“兼职日常任务”——通常是些帮街坊邻里解决小型怪异事件或跑腿的活儿,补贴点小队开销。
偌大的地下空间里,此刻只剩下两个人:队长陈牧野,以及副队长吴湘南。
陈牧野背对着入口,
面朝着一堵贴满了各种老旧地图、情报简报和模糊照片的墙壁,身影在略显昏暗的顶灯下显得格外萧索。
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他的肩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无法抑制地微微塌陷一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悠长、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唉……”
这叹息声,
断断续续,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起初,吴湘南还能心平气和地整理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档——
队员们的任务报告、辖区内的异常能量波动记录、物资补给清单。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试图盖过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但不知从第几十次还是上百次开始,那沙沙声变得暴躁而用力。
终于,当陈牧野又一次发出那标志性的、仿佛承载了全世界重量的叹息时,吴湘南手中的一沓文件被他“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激起一小片尘埃。
“陈牧野!”
吴湘南猛地抬起头,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压抑了三个小时的烦躁终于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你他妈唉声叹气什么呢?!整整三个小时!三个小时!”
“你脑子里到底在转什么弯弯绕绕的愁疙瘩?!”
他站起身,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了两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指着墙壁上那张用红笔圈出的、标注着“古神教会活动可疑踪迹”的沧南市地图区域,声音拔高了八度:“如果是因为那个躲在阴沟里的古神教会代理会长,情报显示他可能潜入了沧南,那你倒是下命令啊!”
“调动人手,发布预警!”
“你我在这片地盘上混了这么多年,人脉是摆设吗?啊?陈夫子前辈人就在江南一带游历,你一个紧急联络信号发过去,以他老人家的速度,三分钟!”
“最多三分钟!嗖一下就能杵到你面前!至于吗?至于让你在这儿对着墙壁演一出愁肠百结的独角戏?!”
“我他妈听你这唉声叹气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心肝脾肺肾都要被你叹出来了!真他妈快气疯了!”
他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把这几个小时的憋闷都发泄了出来。但吼完之后,他自己也稍微愣了一下。
关于那位代理会长实力的判断——“没有任何正面的战绩,都是依靠算计,即便自身强度不低,个人觉得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这话刚出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妥。过于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轻敌了。
能在古神教会那种龙潭虎穴里爬到代理会长位置的人,怎么可能简单?
但这种时刻,
被陈牧野那没完没了的叹息搅得心烦意乱的吴湘南,也顾不上那么多修辞了,他只想让对方立刻停止这种精神污染。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补了一句:陈牧野,你他妈真是神经病!三个小时啊!
是个人都受不了!
要不是自己挂着这个副队长的名头,手头一堆破事等着处理——队员的绩效评估、物资申请单、新人的训练报告——他真想立刻摔门出去,找个清净地方喘口气。
这感觉比跟十个神秘干一架还累人!
而陈牧野,像是根本没听到吴湘南那近乎咆哮的质问,只是慢悠悠地将快要烧到手指的烟蒂摁灭在早已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与更深沉忧虑的表情。
他没有看吴湘南,目光有些失焦地投向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又发出了一声……更加沉重、仿佛带着铁锈味的叹息:“唉……”
“湘南啊……”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我愁的……就是这件事啊。”
他终于把视线聚焦在吴湘南那张写满愤怒和不解的脸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浑浊的深潭。他伸出食指,用力地、连续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实话告诉你吧,”
陈牧野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揭开一个沉重的秘密,“几天前的晚上……我出去,就是为了找他。我见到他了,那个古神教会的代理会长。”
“什么?!”吴湘南的眼瞳骤然一缩,如同被毒针刺中。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那天夜里出去……不是为了处理城南那个出现异常能量反应的地下管道?你……你是主动去找的他?!”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身体紧绷起来,仿佛随时可能应对突袭。
陈牧野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几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没错。”
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郁,“所以……我才愁成这样。”
地下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管道的低鸣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
陈牧野抬起头,直视着吴湘南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稳锐利,
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湘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陈牧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被墙壁外的什么东西听去,“如果我们现在立刻呼叫陈夫子前辈赶来助阵,试图以雷霆之势解决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着最能表达其灾难性后果的词语,
“那么,结局极大概率是——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吴湘南眉头紧锁,这个词的分量他清楚,但用在一位代理会长身上似乎有些夸张。
“对,”
陈牧野重重吐出这个字,眼神锐利起来,“他不只是一个‘人’,更是一个移动的、毁灭性的……战争节点!”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他掌握着一种极其可怕、远超我们现有认知的能力——可以随时随地、大规模地召唤机械士兵。不是十个八个,也不是成百上千……”
陈牧野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重压:“据他亲口所言——而且,我相信在这种威慑展示上,他没有必要夸大其词——他的召唤范围,理论上能够一次性覆盖整个苏、浙、魔都三省的所有城市空间!瞬间!毫无延迟!”
“三省?!”吴湘南倒抽一口冷气,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陈牧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稳,“他宣称拥有的召唤数量级是……千亿级。”
“千亿?!”吴湘南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这个数字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个体力量的理解范畴。
千亿!那是什么概念?
足以淹没一切的数量!
用人山人海都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
陈牧野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睛,似乎在抑制着翻腾的情绪。
“这意味着什么,湘南?这意味着他并非只是在沧南搅风搅雨的小角色。”
“他拥有的是……足以掀起一场颠覆整个大夏根基的超规格战争的实力!”
“他是在用这个警告我,警告所有可能对他动手的人——他不是在与某个小队、某个组织对抗,他拥有的是……足以与大夏整个国家机器正面开战的底气!”
陈牧野一字一顿地强调,那个“大夏”,包含了守夜人系统,包含了正规军,包含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抵抗力量。
机械士兵?什么样的机械士兵?
是金属铸造的傀儡?
是能量驱动的构装体?
还是某种更诡异、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陈牧野没有详细描述,
吴湘南也无从想象。
但仅仅是“千亿级”、“覆盖三省”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就足以在脑海中勾勒出足以令人窒息的、钢铁洪流淹没一切的末日图景。任何具体的细节想象,在这种宏观的毁灭性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吴湘南彻底沉默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金属档案柜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他靠在那里,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还充斥心头的愤怒和烦躁,此刻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恐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
那最后一句“与大夏开战的实力”,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之前所有基于常理的判断。
他终于明白了陈牧野那持续三小时的叹息背后,承载的是何等恐怖的压力和抉择。这不是战术层面的较量,这是关乎国运存亡的战略威慑!
陈牧野看着吴湘南瞬间失血的脸和失神的双眼,知道自己的话已经产生了应有的效果。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充满了更深的挣扎和苦涩:“此外……还有一个更复杂、更让我……寝食难安的原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说出这个秘密的勇气。他摸索着烟盒,又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橘红色的火苗在昏暗的光线下跳跃,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复杂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了一下紧绷的神经。
“这事……还掺杂着我的私心。”
陈牧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
“如果我们把这位代理会长的存在,以及他所掌握的这种终极威慑级别的力量,按照正常程序上报给上京总部……”
“那么,我们136小队里,很可能会有一个人……被立刻控制起来,甚至……被直接打入斋戒所深处,永不见天日。”
“谁?!”吴湘南猛地从档案柜上直起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控制?斋戒所?这绝非小事!
他死死盯着陈牧野,
迫切地需要一个名字。
他脑中飞快地掠过小队里每一个成员的脸庞:热血冲动的红缨?沉稳可靠的司小南?大大咧咧的赵空城?
勤恳务实的温祈墨?还是……那个最近请假、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
陈牧野吐出长长的一口烟雾,让灰白色的烟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他的目光透过烟雾,落在吴湘南脸上,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字字如铁坠的声音,吐出了那个名字:“冷轩。”
“什么?!”吴湘南瞳孔剧烈震颤,像是听到了最不可能的天方夜谭,身体瞬间僵硬。“冷轩?!陈牧野!你再说一遍?你他妈刚才说什么?!”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冲到陈牧野面前揪住他的领子。
陈牧野没有回避吴湘南震惊到近乎凶狠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愧疚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掐灭了刚抽两口的烟,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落下:
“那个被大夏守夜人通缉排行榜列为头号危险人物,悬赏金额高得能买下半个沧南的古神教会代理会长……就是冷轩他失踪了七年、杳无音信的亲大哥——冷清。”
“冷清?!”吴湘南失声叫道,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七年前失踪的那个冷清?冷轩的亲大哥?!他不是……”他猛地顿住,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让他浑身冰凉。
“他不是,”
陈牧野替他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答案,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不是像七年前我对所有人,包括对冷轩说的那样——被守夜人总部慧眼识珠,征兆去了上京,成为某个秘密医疗研究项目的骨干人才。”
他缓缓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自责,“那是我编造的谎言。一个彻头彻尾、精心设计的谎言。为了保护我自己,也为了……保护还只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冷轩。”
吴湘南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急速蔓延,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腰间的扇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扇骨似乎都要被他捏碎。
他死死盯着陈牧野,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保护你自己?陈牧野……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说的话!”
“你……你这是在……你这行为等同于……包庇叛国重犯!篡改重大人员信息!”
“这要是被查出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违纪……这他妈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搞不好……是要被直接扭送进斋戒所,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外面的天空!”
“你想清楚了吗?!”
陈牧野发出一声凄凉而短促的苦笑,那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啊……我怎么不清楚?”
他抬起手,疲惫地搓了搓脸,仿佛想抹去那刻骨的倦意和沉重,“所以我选择了隐瞒。从七年前发现冷清的真实踪迹和身份开始,我就选择了隐瞒。”
“不惜编造谎言,不惜伪造档案,不惜……赌上自己的一切。”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的守夜人徽章上——那枚代表着守护、责任与荣耀的银色徽章。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某种忏悔般的姿态,轻轻抚摸着徽章冰冷的表面和繁复的纹路。
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灼热和愧疚。
“干了二十多年守夜人,”陈牧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沧桑,“风里来雨里去,刀口舔血,自问对得起这份职责,对得起这枚徽章代表的誓言。”
“可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深沉的痛楚,“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配戴着它。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玷污了这份守护的重量。”
他望着那枚在昏暗灯光下依然折射出微弱寒光的徽章,仿佛在看一个自己已然背叛的信仰。
“世事难料啊……”
一声悠长到骨髓里的叹息再次从他口中溢出,融入了地下空间冰冷的空气中。
“我一直在想……我这所谓的隐瞒,名义上是为了保护沧南的平民,避免那可怕的‘鱼死网破’发生……可内心深处,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没有利用这所谓的‘大义’来粉饰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吗?”
“牺牲一个冷轩的未来,”
“或者说牺牲掉上报真相后必然会降临到我头上的严厉惩罚……来换取沧南暂时的、脆弱的平静……这……”
他摩挲着徽章的手指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自我拷问:
“这算不算一种……彻头彻尾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