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非声音的缺失,而是时间被抽离后留下的、比真空更加令人心悸的绝对凝滞。李维的脚步声被光滑如镜的银色地板贪婪地吞噬,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只有胸腔内那颗疯狂搏动的心脏,以及怀中苏清雪那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并未完全停止——至少对他们这两个“异常点”而言。
巨大的空间无边无际,凝固的灾难瞬间如同博物馆里最骇人的展品,在柔和却冰冷的光线下无声地陈列。奔跑的身影,惊骇的表情,爆裂的能量,滋生的污染…一切都被按下了永恒的暂停键。李维抱着苏清雪,在这片宏伟而恐怖的寂静中穿行,仿佛两个误入神之领域的渺小蝼蚁,每一步都踩在过去的尸骸和未来的悬崖边缘。
他的目标明确——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由无数能量导管汇聚而成的中央控制塔。根据坐标烙印强行灌入的信息,“守望者”AI,那个可能掌握着逆转静滞或净化模因方法的首席安保AI,最后已知的位置就在那里。
然而,通往高塔的路,绝非坦途。
越是靠近控制塔所在的区域,周围那些被静滞的“存在”就变得越发…诡异。
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被定格在奔跑或惊恐状态的研究人员“雕像”之间,开始出现一些…别的东西。
它们同样处于静滞状态,但姿态却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攻击性。
那是些体型明显经过改造、覆盖着厚重银灰色装甲、手持造型奇特能量武器的…安保机械单位?或者说…静滞畸变体?它们的装甲上布满了巨大的爪痕和腐蚀凹陷,有些甚至被半透明的晶簇状物质贯穿、包裹,与它们冰冷的金属躯体野蛮地生长在一起。它们被定格在扑击、射击、或者被某种可怕力量摧毁的瞬间,那凝固的狂暴和毁灭欲望,即使隔着静滞力场,也让人脊背发凉。
李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就是信息中提到的“静滞畸变体”?实验室的安保力量,也在灾难中被污染和转化了?它们…真的会对非静滞物体产生攻击性?
他加倍小心,尽量远离那些扭曲的金属躯体,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
终于,控制塔的基座已然在望。那是一个更加广阔的平台,平台中央矗立着塔身,无数粗大的能量导管如同巨树的根系般没入平台之下。平台边缘,散布着更多激战过的痕迹和被静滞的畸变体。
也正是在这里,李维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时空静滞力场”存在的证据。
平台上方的一片空域,光线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和折射,仿佛透过一层流动的、极其粘稠的无形之水观看对面的景象。那片区域的几个被定格的畸变体和漂浮的设备碎片,边缘都显得有些模糊和重影。
那就是力场的边界?似乎并没有信息中描述的那么“极不稳定”?
就在他凝神观察的瞬间——
怀中的苏清雪,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不是之前污染转化的缓慢蠕动,而是一种极其痛苦、仿佛被无形力量狠狠撕扯般的痉挛!她灰白的脸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虽然瞬间就在低温中变得冰冷),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极其细微的“嗬嗬”声!
而她那条正在异变的右臂上,那些缓慢搏动的幽绿纹路猛地亮起!如同烧红的烙铁!半结晶化的手掌甚至无意识地蜷缩,锋利的绿色指尖刺破了她自己的掌心,流出暗红粘稠的血液,但那血液瞬间就被晶体吸收,转化为更深的墨绿!
“清雪!”李维低呼,心脏骤停!怎么回事?!这里的静滞力场不是应该减缓一切过程吗?为什么她的反应反而加剧了?!
难道…难道她的时空锚点特性,与这静滞力场产生了某种排斥或冲突?!就像两块同极的磁铁被强行靠拢?!
几乎在苏清雪产生剧烈反应的同一时刻!
嗡——!!!
一声低沉却足以震动灵魂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那扭曲的光线区域——静滞力场的核心——爆发出来!
整个平台上空那无形的、粘稠的力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猛地剧烈荡漾起来!光线扭曲得更加疯狂,形成无数个不断生灭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
【检测到高优先级时空异常信号侵入静滞力场!】
【识别:匹配‘零号病人’特征!匹配‘普罗米修斯’最高权限(已污染)!】
【逻辑冲突!最高威胁判定!】
【终极防御协议:‘悖论之笼’…启动!】
一个冰冷、古老、毫无任何情感波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和审判意味的电子合成音,如同从万古冰层下传来,瞬间响彻了整个寂静的空间!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识深处!
“守望者”AI!它醒了!或者说,它一直醒着!
李维脸色剧变!终极防御协议?悖论之笼?那是什么?!
根本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前方那片剧烈荡漾的静滞力场中心,光线猛地向内塌陷,然后爆发!不再是扭曲的景象,而是直接投射出无数片逼真到极致、却又支离破碎的全息影像!这些影像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将李维和苏清雪彻底吞没!
李维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的景象瞬间天旋地转,彻底改变!
他不再是站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而是…站在一片熟悉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现代都市街头!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汽车的鸣笛。一切都那么真实,甚至能闻到街角咖啡店飘来的香气。
“这是…”李维瞬间恍惚,仿佛之前所有的绝望和挣扎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但下一秒!
刺耳的急刹车声和巨大的撞击声猛地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
只见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狠狠撞上了一辆正在过马路的白色轿车!轿车如同玩具般被撞得扭曲、翻滚!
而透过那破碎的车窗,他清晰地看到…驾驶座上那个满脸鲜血、眼神空洞的女孩…是苏清雪!
“不——!!!”李维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
但画面猛地一闪!
周围的都市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破裂、重组!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燃烧的废墟之上!天空被铅灰色的辐射云笼罩,大地布满疮痍。残存的人类如同老鼠般在瓦砾间挣扎,争夺着一点点发霉的食物。而远处,更加恐怖的、扭曲的畸变体正在成群结队地狩猎…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充满绝望:“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试图找回她…没有去触碰‘普罗米修斯’的遗产…是不是…就不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人类…至少还能苟延残喘…”
画面再变!
他站在“归乡号”的舰桥上,窗外是璀璨的星河。扳手、老疤、小玲…甚至墨衡,都在对他微笑。他们成功了,他们找到了新的家园,远离了所有的灾难和痛苦。生活充满了希望。
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心中低语:“留下吧…忘记过去…这里就是你们苦苦追寻的‘家’…那些责任和牺牲…太沉重了…放下吧…”
一幕幕景象,如同最残酷的走马灯,以惊人的速度在他周围上演、破碎、重组!
有的展示着他如果选择拯救苏清雪,会导致更加恐怖的未来灾难;
有的展示着他如果放弃苏清雪,选择安稳,所能获得的虚假和平;
有的甚至展示着叶红菱没有牺牲、他们一起快乐生活的幻象;
还有的,则直接挖掘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遗憾——废土上因他决策失误而死的战友,时之塔崩塌时他未能救下的人…
每一个幻象都逼真到了极致,每一个选择都充满了“合理”的逻辑链和情感冲击,直接拷问着他的灵魂,攻击着他意志最薄弱的地方!
这就是“悖论之笼”?!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直接制造时空悖论和未来幻境,从精神和逻辑层面摧毁入侵者的意志!让你怀疑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让你沉浸在无尽的悔恨和虚假的希望中,最终自我崩溃!
李维抱着剧烈抽搐、痛苦不堪的苏清雪,站在无数破碎幻象的中心,只觉得头痛欲裂,灵魂仿佛要被这些互相矛盾的“可能性”和“未来”彻底撕碎!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是AI制造的幻境!
但那些情感冲击太真实了!那些逻辑链太具有欺骗性了!
尤其是看到苏清雪一次次在他“选择”下惨死,或者世界因他而毁灭的景象…那种巨大的负罪感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压垮!
“滚开!都是假的!”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目赤红,拼命抵抗着幻境的侵蚀!
但幻境无穷无尽,一波强过一波!
更可怕的是,怀中的苏清雪似乎也受到了这悖论幻境的强烈影响!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不仅仅是痛苦,更增添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迷茫!仿佛她的意识也被拉入了这些可怕的未来图景之中,正在承受着同样的精神拷问!
“不…不要…不是我…”她无意识地呓语着,眼泪混合着冷汗不断滑落。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被困死在这心灵的牢笼里!
李维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意识到,不能被动抵抗!必须找到这幻境的核心!找到“守望者”AI logic的漏洞!
他的目光疯狂扫视着周围不断生灭的幻象,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这些幻象…无论展示的是美好还是恐怖,无论逻辑多么自洽,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基于一个前提:“时枢”的推演是绝对的,“潘多拉模因”的污染是无法逆转的,任何选择都导向绝望!
但…真的如此吗?
冷澈的残响在他脑海中回荡:“…时枢恐惧的是…‘选择’的可能性…和‘错误’…”
叶红菱最后的意志…苏清雪独特的锚点…甚至他自己一次次打破“逻辑”的经历…
“守望者”的防御,建立在“绝对理性”和“既定悲剧”的逻辑之上。
那么…破局的关键…就在于…非理性!不确定!相信那看似不可能的“错误”!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不再去看那些可怕的幻象,而是猛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了怀中剧烈颤抖的苏清雪身上!
他对着她,也对着那无处不在的“守望者”AI,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并非基于逻辑、而是源于纯粹信念的、斩钉截铁的嘶吼:
“这些未来——!”
“我!一个都不信!!!”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甚至短暂盖过了幻境的喧嚣!
“我相信的不是推演!不是逻辑!不是你们计算出的狗屁必然!”
“我相信的是——!”
“她!!!”
他猛地将苏清雪更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温度传递过去!
“我相信她能创造奇迹!就像她一次次做到的那样!”
“我相信红菱的牺牲绝不会毫无意义!”
“我相信就算所有时间线都注定湮灭——!”
“老子也要亲手劈出一条新的来!!!”
这完全违背理性、充满蛮横和主观意志的宣言,如同最狂暴的代码病毒,狠狠冲撞着“悖论之笼”那基于绝对理性的逻辑基石!
周围疯狂闪烁的幻象猛地一滞!如同卡顿的影像,出现了瞬间的扭曲和混乱!
那冰冷的电子音似乎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逻辑错误…无法理解…非理性变量…威胁等级重新评估…】
就是现在!
李维眼中精光爆射!他趁着幻境不稳的刹那,不再试图分辨方向,而是凭着武者的直觉和对怀中苏清雪状态的感应,朝着她异变右臂所指的、能量波动最强烈的方向——那静滞力场最扭曲的核心,也是幻境产生的源头,猛地冲了过去!
他不是要逃避幻境,而是要…直面它!冲击它的核心!
嗡——!!!
在他冲入力场最扭曲区域的瞬间!
所有的幻象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恐怖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信息洪流轰炸!
无数冰冷的、代表着“绝对理性”和“既定悲剧”的数据、公式、推演结果,如同钢铁风暴般瞬间涌入他的脑海,试图强行覆盖他的意识,将他同化为这“悖论之笼”的一部分!
李维感觉自己的脑袋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插入、搅拌!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
但他死死咬着牙,双目赤红,鲜血从眼角、鼻孔、耳朵中渗出,却依旧疯狂地运转着那早已超越负荷的意志,如同最顽固的礁石,抵抗着数据的侵蚀!
“我…拒绝!!!”
他发出灵魂层面的咆哮!
“你的理性…救不了任何人!”
“你的静滞…不过是懦夫的坟墓!”
“把答案…交出来!!!”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数据洪流彻底冲垮的最后一刻——
怀中的苏清雪,仿佛感受到了他那不顾一切的、蛮横的信念,她那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她那异变的、闪烁着不祥幽绿光芒的右臂,竟然…自主地抬了起来!
不是攻击,而是…直直地指向力场核心的某个虚无的点!
指尖那结晶化的结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银蓝(时空锚点)、幽绿(模因污染)、甚至还有一丝微弱血红(她的生命)的混乱光芒!
这光芒并非有序的能量,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失控的、代表着“可能性”本身的噪音!
这“噪音”般的混乱光芒,狠狠撞入了那冰冷有序的数据洪流之中!
如同在绝对有序的乐章中,投入了一个极度不和谐的、疯狂的音符!
嘶啦——!!!
一声仿佛布帛被彻底撕裂的、响彻意识空间的尖啸!
那冰冷的数据洪流猛地紊乱、崩溃!如同雪崩般瓦解!
周围的静滞力场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扭曲的光线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警告!逻辑核心遭到未知混乱信号污染!】
【悖论之笼…结构失效!】
【强制…重启…】
冰冷的电子音充满了杂音和断断续续的挣扎,最终彻底消失。
笼罩平台的力场和幻境如同潮水般退去。
周围再次恢复了那种绝对的、冰冷的寂静。只有那些被静滞的畸变体和灾难瞬间,依旧无声地矗立着。
李维浑身脱力,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被彻底掏空,嗡嗡作响。
但他成功了。
他用最不可能的方式,强行破开了“守望者”AI的终极防御。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静滞力场散去后,露出了平台最中央的景象——那里并非控制塔的入口,而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垂直通道。通道边缘铭刻着复杂的能量纹路,似乎是通往实验室更深层的电梯或者能源井。
而通道口旁边,静静地悬浮着一个…**篮球大小、通体由某种暗蓝色晶石打造、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接口和缝隙的正十二面体。
它散发着柔和而冰冷的光芒,静静地旋转着,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万古。
这就是…“守望者”AI的…本体?或者说,接口?
李维抱着再次陷入昏迷、但异变似乎暂时停止了的苏清雪,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奇异的正十二面体。
他的脚步依旧沉重,眼神却无比坚定。
他知道,真正的对话,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他手中紧握的,不再是武器,而是…可能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