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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墨痕

“大师......”安晨雪惊魂未定,抬起头时眼眶通红:“我做不到,我还是......”

道长道袍的阴阳鱼不疾不徐的游转着:“昨夜清点藏经阁发现此物多余,我想赠与你保管。”

太和将青布包裹的线装簿递来时,晨光正穿透殿檐的镇魂铃。

安晨雪揭开泛潮的封皮,霉味里混着松烟墨的焦香。

扉页画着个持木剑的圆脸小人,头顶歪斜地题着“四海侠客修行录”,墨汁晕开的“修\"字被涂改成”吃\"字,旁边批注:“师父说修心,谁说吃糖糕不算?”。

甲子年三月初七

“今晨鹤翔桩练到第七式,肚里馋虫造反。供桌枣泥酥甚是香甜,遂偷三块,被太和老头发觉。罚扫丹房时在香炉灰里埋了七粒南瓜籽,等发芽了气死他!(画了株顶着道冠的南瓜苗)”

安晨雪指尖抚过干涸的糖渍,突然想起海枫中弹前塞给她的水果糖。

他为什么把补给品藏在匪夷所思的地方?那些甜味混着火药味的记忆,此刻在舌根泛起灼痛。

甲子年五月廿三

“后山寒潭有妖怪!晨练时见水面浮着鬼脸,给小爷吓得摔破药篓。太和老头说那是心魔,给了本大侠三张驱邪符。晌午再去细看,哦,原是小老弟自己倒影!(画了个摔屁股墩的小人)附:观潭鱼甚肥,今夜带盐巴去烤。”

殿外松涛声突然清晰,安晨雪望向铜盆里晃荡的水纹。

她看见雨夜初遇那日,海枫战术墨镜上沾着的自己的倒影。

原来所有畏惧都是未认出的自我,像寒潭里被错认成妖魔的稚嫩脸庞。

甲子年冬至

“晨起打翻祭祖供品,我是属实不小心。那太和老头罚抄《定观经》,手都冻成胡萝卜了。下午,偷蘸朱砂画了只喷火麒麟!师父说'怒是心头火,燃烧功德林',我很无奈,只得在麒麟脚边添了泡尿灭火。(画了道童对神兽撒尿)”

安晨雪噗嗤笑出声,泪珠砸在麒麟的朱砂角上。

她忽然明白自己连日来的暴怒——对评委席、对蚂蚁工厂、甚至对分不清悲鸣还是示警的雨声——不过是孩童般无能的宣泄。

就像海枫画里的尿渍,浇不灭真正的业火。

乙丑年元月

“大年三十,别的师兄弟姐妹全都回家了,就我一人守岁。听得太和老头醉倒说胡话:原来他年轻时暗恋过卖豆腐的西施!我笑他'老不羞',老东西居然弹我脑门。原来大人也会脸红啊......(画了个长胡子老头头顶爱心)”

晨风掀起纸页,夹着的干枯的蒲公英撒了满膝。

她想起自己不知为何偷藏的海枫用过的绷带,那些渗着血的纱布何尝不是另一种情怯。

少女心事与童言无忌在泛黄纸间共鸣,震得胸腔发酸,她赶紧往下翻。

乙丑年谷雨

“奶奶的,昨夜暴雨打湿被褥,溜进太和老头房里偷毯子。我发现他枕下压着张女子画像,背面写'慧娘于甲辰年腊月病殁'。哎呀我是真该死啊。原来老头不是石头做的......(画了个月亮下偷哭的老道)”

安晨雪指尖停在“病殁”二字上,突然想起养父出海前夜。

他将贝壳发卡塞进她手心说“回来给你办最风光的拜师宴”。原来所有失去都长着相似的脸,像海枫在日记边角画的哭脸小人。

乙丑年端午

“偷喝雄黄酒醉倒,我抱着白虎大将说胡话,被好几个师弟告发,他们怎么能如此对我?太和老头说'哀思如缠粽线,愈挣愈紧'。我才不哀!在粽叶上画了三百个笑脸埋在后山。(后来全被山鼠啃了)酒怕是假酒。”

泪水晕开了粽叶墨迹,安晨雪看见自己锁在包里深处的苹果核。

那些不敢发芽的思念,何尝不是自我捆缚的丝线。檐角惊飞的斑鸠抖落松针,正插在她发间像支青翠的簪。

安晨雪翻到末页,歪扭大字写着:“今日我终于悟了!惧是怕丢糖,怒是打不过山魈,哀是想爹娘。太和老头说'直面本心方得解脱',我偏要画个鬼脸吓跑它们!(画了吐舌头的钟馗)早晚要招那野兽算账!”

道观晨钟撞碎最后一丝阴霾。

安晨雪把日记贴在心口,终于看清所有情绪都源自最纯粹的赤子之心——惧是眷恋,怒是赤诚,哀是未锈的爱意。

海枫的鬼脸在纸页间晃动,将她满身伤痕化作钟馗袍上的破洞补丁。

······

月夜时刻,子时的月光被云翳蚕食,安晨雪正往香炉灰里埋南瓜籽——按海枫日记里的位置做恶作剧。

铜盆水面突然结出霜花,她看见煞魔的倒影正从自己脊背钻出,百衲衣上沾满刚愈合的泪痂。

“你饿了吗?”她轻声问,战术墨镜碎痕将煞魔切割成拼图模样。

那怪物胸腔的纺车骤然停转,三百张哭嘴僵成滑稽的o型。檐角镇魂铃无风自动,却奏出儿歌《摇啊摇》的调子。

月光像蚕丝裹住东厢房,煞魔蜷在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格里:这次它幻化成七岁海枫的模样,破旧的道袍下露出布满冻疮的脚踝,眉心依然是弹孔。

“你也怕冷么?”她轻声问,将一边的汤婆子推过去。煞魔的瞳孔仿佛薄荷糖,映出她养父沉船那夜的星空。

那些曾经撕咬记忆的利齿,此刻只是细密颤抖的乳牙。糖丝顺着眼眶爬上煞魔眉心,将弹孔补成酒窝形状。

布老虎从怪物腹腔跌落,安晨雪抱起它拍打灰尘。

当她把海枫埋的南瓜籽塞进煞魔掌心时,那些吞噬记忆的菌丝突然开出鹅黄色花苞。

慢慢的,煞魔右脚的陶瓮开始沸腾,涌出养父沉船时的咸涩浪花。

安晨雪赤脚蹚进去,脚踝被“如果当时”的假设礁石划出血痕。

暴雨穿透屋顶浇下,却在触及她发梢时化作温泉。

煞魔的沥青皮肤片片剥落,梆子声惊起夜鸦,怪物变成养父拿着生前的渔网。

安晨雪没有逃,反而摘下破碎的战术墨镜:“爸爸,你看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我很喜欢哦。”镜片折射的月光织成网兜。

渔网突然收缩成襁褓,裹着个啼哭的墨色婴孩。

安晨雪哼起养父教的船歌,指尖划过婴孩额间并不存在的弹孔:“那年你抱着高烧的我在甲板看流星,说每滴海水都藏着未圆的梦。”

煞魔的哭声渐渐变成浪涛的韵律,乳牙在她掌心化作珍珠。

煞魔最后层人皮褪去,露出团青烟状的幼童。

那是未被道观规训的顽劣元神,发间插着偷来的陨铁簪,怀里抱着画满鬼脸的《清静经》。

安晨雪解开染血的发带,将小人的虚影与自己右腕的割伤系在一起:“痛就咬这里吧。”

煞魔化作的孩童突然放声大哭,泪珠落地成舍利子。

那些被吞噬的记忆碎片从舍利中析出,她将舍利串成项链戴在煞魔颈间:“它们是你的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煞魔已缩成巴掌大的布偶。

安晨雪用海枫的旧道袍料子给它缝补肚皮,线脚歪扭如日记里的错别字。

太和立在廊下往此处抛来朱砂笔,她便在布偶后背题上“四海侠客小跟班”。

寅时,晨钟竟发出嘶哑的呜咽。

守钟的老道士用麂皮擦拭青铜钟内壁,指腹触到几道新鲜的裂痕。

他以为是自己上个月撞钟用力过猛,却未发现裂纹走势与后山冰窟的咒文裂痕如出一辙。

安晨雪裹着皮裘经过钟楼时,檐角冰棱突然坠地,飞溅的碎冰里裹着缕银白色兽毛,转眼被早课弟子扫进香炉灰里。

厨房蒸笼里的糯米糕终日泛着腥甜,厨子归咎于雪山野蜂误入陶罐。

直到案板上的粗盐结晶开始渗出胭脂色,他才惊慌地给盐缸贴上驱邪符——这正是当年封印者用来绘制血咒的朱砂变质的征兆。

后山巡逻弟子总在申时三刻打盹,醒来时靴底沾满带着体温的冰碴,他们只当是靠在松树上沾了积雪,殊不知那些冰碴正来自冰窟里巨兽假寐时凝结的霜雾。

藏书阁弟子整理《地脉志》时,发现“正气所在,万邪不侵”的段落正在褪色。

他蘸墨补字的毛笔突然炸毛,飞散的狼毫在纸面拼出扭曲的爪印。

阁楼深处传来典籍坠地的闷响,那册记载着封印仪典的《玄冥录》平白消失在第九层书架,却在柴房找到时,内页所有文字都移位成上古兽语写的诅咒。

安晨雪午觉时候也被噩梦惊醒。

梦中她跪在冰原上磨刀,刀刃刮下的冰屑混着黑血,渐渐聚成头生独角的巨兽轮廓。

醒来时她总嗅到袖口有血腥味,道童却说熏的是安神的崖柏香。

子夜巡逻的弟子开始频繁听见冰层断裂声。

起初是每隔半刻钟响一次,后来密集如除夕的爆竹。

他们对着后山举起气死风灯时,总能看到悬崖上有流银似的反光在游走,但用窥天镜察看又只见寻常的雪崩痕迹。

值更人上报星晷昼夜偏移七度,师叔却抚着白须笑道:“气节流转,晷影渐长乃天道常理。”

没有人注意到,冰窟穹顶倒悬的冰锥正以诡异的速度生长。

那些水晶般的尖刺白日里映出道馆飞檐的倒影,入夜后却显出巨兽肋骨的形状。

洒扫弟子跌碎的冰锥里,竟滚出颗裹着冰衣的眼球,待执事长老赶来时,那东西早已化作一滩腥臭的雪水。

······

第二日清晨,卯时的晨雾还未散尽,太和站在三清殿前的青铜獬豸像旁整理包袱。

老道今日换了身罕见的云游装束,葛布道袍外罩着蓑衣,腰间悬的却不是麈尾,而是柄缠着紫铜线的枣木剑。

安晨雪注意到他包袱里露出的物件:刻满星宿的罗盘用旧道袍裹着,五帝钱串成的辟邪链下压着一张泛黄照片,看不清人影。

他将朱砂罐里的陈年砂粉分装成三包,忽有山风穿殿而过,他袖中飘出的符纸在空中自燃,灰烬居然拼成狼头的样子。

道长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天,掐指片刻,又拾起了行李。

她问道:“老道长要去看望故人吗?”她递过装艾草香囊的锦盒。

太和用剑尖挑开香囊嗅了嗅,笑道:“去会会几十年前的因果。”

檐角惊飞的乌鸦突然折返,衔走他一根飘在空中白发消失在云海之中。

同一时候,西厢房檐下,两个扫雪的小道童正踮脚挂上灯笼。

稍矮的那个突然压低声音:“你听说了吗?后山冰潭这几天每到子时就冒白雾,巡夜的师兄说雾里有三丈高的影子......”

“净瞎说!”年长些的道童挥动扫帚,惊落梅枝上的积雪:“就算有,那也肯定是前日厨房丢的米袋精怪......”

话音未落,墙角倒立练功的小道士插嘴:“我亲眼见的!白雾里有什么玩意伸出爪子,在雪地上留的血印有铜盆大!”

安晨雪驻足廊下,战术墨镜自动放大他们冻红的耳尖。

最小的道童突然模仿狼嚎,惊得竹扫帚上的冰凌簌簌掉落:“嗷呜——像这样!跟十年前海枫师兄打跑的那只一模一样!”

安晨雪笑了笑,没有理会。

她回到东厢房,将海枫的战术墨镜和其它行李用葛布包好,碎镜片在晨光里泛着涟漪似的纹路。

太和观山门处,七盏长明灯在风中明灭,她将日记本贴身存放的位置调整了三次——书签最后按在海枫画鬼脸的那页,仿佛能隔着纸触到他顽皮的笑涡。

她望向山阶尽头翻涌的云海,晨雾中传来遥远的狼嚎,像某种古老的送行曲。

山门铜钉上的露水浸湿她指尖,安晨雪最后回望时,瞥见东厢房窗纸新糊的破洞——那是她前夜偷听小道士谈话时不小心捅穿的。

晨光将道观飞檐的影子拉长,恰似海枫日记里画的吞剑麒麟。

“砰”的一声,后山门处一阵巨浪袭来。

山雾被狼嚎撕成絮状,殿外传来古柏断裂的脆响,三百斤重的银杏木山门像纸片般飞入庭院,门板上嵌着个硕大的狼头形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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