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之东四千八百余里,是为浩渺沧溟,烟波接天,水色玄深,目力所及唯苍茫一色,四望无涯,舟楫至此,已属绝域,然烟涛深处,隐现丛屿,星罗棋布,其数难纪,合号“菱洲”。
是洲非坦途之福地,乃葬骨之渊薮,其形甚诡,诸屿皆峭拔如削,嶙峋森然礁骨毕露,棱如寒戟。
复有碎石万顷,铺陈海底,碎若断鳞乱齿,犬牙参差,舟行其间,稍失尺寸,立成齑粉,血肉尽销于鲸波之下,远望之,若巨灵擎戈,怒植沧海,凶戾之气,逼人眉睫。
海流其凶,最称莫测,平静之时,暗涌亦如百蛟盘绞,曳舟潜移,方向顿失倏忽阴风怒号,则现巨漩深渊,广可数里,水壁壁立,涡眼森幽,直通九幽。
其势吞吸万物,舟若芥子,人如蝼蚁,呜咽之声未绝,船体崩碎、血肉筋骨已被其吞噬殆尽,海面旋即平复如镜,恍若未噬生灵,诡谲莫可名状。
更兼蜃雾弥天,乃为无间幻障,晴空丽日可转瞬阴霾四合,雾气如乳如胶,粘稠湿冷,覆海遮天。
其间幻楼耸峙、危阁叠出,或仙乐缥缈、琼花摇曳,惑人心智,或刀山火海、鬼哭神嚎,慑人魂魄。
航者心神稍懈,灵枢即昏,顿失五感七识,永堕雾海迷津,兜转至骸骨朽烂,亦难觅归途,是为精神之绝狱,甚于雷霆风暴。
潮信之无常,尤令人胆裂,无风无云,沧溟静默,然忽焉海平线上浊浪翻腾,如山岳倒倾,赭黄色浊流凝成海山百仞,轰鸣排空,移海而来。
其速若奔雷,其力可摧城,此等怒潮浊山,非天地常理,似是玄灵震怒,顷刻覆舟,如碾尘泥,人力神通,于其面前尽属虚妄。
菱洲之险,海天共忌,非持护命之海符引路,以玄灵之力庇佑心神、导正航向,万灵至此,魂魄皆迷,血肉为礁,自古人迹罕至,偶有不畏死者倚仗修为高深,御舟探寻,十去九不还,白骨皆沉沙……」
石室当中,王瑾佑匆匆搁下玉简,揉了揉酸胀无比的眉心,只觉万般晦涩困于脑海。
原先寻觅偏远群岛留作后路的轻松念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浩渺沧溟和诡谲力量的深深敬畏,一股沉重如铅的忧虑,悄然压上心头。
调息片刻,拂去脑中杂念,王瑾佑翻出那小册,陡一入目,只觉玄奥非凡,越往下念,却有茅塞顿开之感。
“这功法……好生玄妙……”
王瑾佑喃喃一句,方才的积郁一扫而空,连忙吩咐洞外心腹去寻族正主持族事,言明自己不知要闭关多久,若有池刹来犯,再行通传,旋即又满心沉入法诀当中,全然不知时日流转。
洞中不知日月长,唯有壁上灵光流转,映照着王瑾佑时而凝眉苦思,时而面露恍然的面容。
就在他心神完全沉浸于那玄奥步法,隔绝了尘世喧嚣之际,无声的风雪悄然降临,覆盖了整片山川与庭院。
山间别院,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寂静的小院,寒气似乎比往年更深了几分。
“承曦如何了?”
王璟颜甫一入院,自有侍从恭敬为其取下他背后黑氅,拂去其上雪絮。
院门开启,温暖的炭火气息夹杂着淡淡药香扑面而来。
“回族正的话,承曦身子好些了,如今即便不用旁人搀扶,也能偶尔下床走上两步。”
萧婉宁欠身行礼,恭敬回答,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色。
王璟颜望了她一眼,见她青丝凌乱,神色憔悴,心知其日夜服侍,功苦莫高,当即挥手虚托,摆摆手道:
“无需多礼,都是自家人,往后与承曦一同,唤我仲父便是。”
萧婉宁抿抿唇,轻声答道:
“是,仲父。”
二人一前一后,推门入内。
但见王承曦卧于床榻之上,身子亏虚,气血虚浮,周身不见灵力游动,形销骨立,往日英朗轮廓被病气消磨殆尽,望见王璟颜走近,双唇翕动,低声道:
“仲父……”
见他还欲强撑着身子行礼,王璟颜眼中一热,步子快了几分,连忙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
“你身子弱,好生静养便是,你叔父还时常念叨着,等你伤势痊愈,他身上的担子还能轻上些……”
王承曦静静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家中兄弟接连崭露头角,他自知天资不如几个弟弟,亦曾无数次思索过,自己究竟能不能承继家主之位。
可如今,他修为不复,倒是对那家主之位没了奢求,百般滋味交织,听见仲父这般言语,也只是满含热泪,轻轻摇头,低声道:
“仲父,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能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已是大幸,不敢奢望能有什么天地灵药来重塑经脉,是以,自是不敢枉受少家主位,还请仲父替我禀明家主……”
王璟颜听着王承曦后半段近乎于哽咽的话语,心中痛入刀绞,曾几何时,大哥也是这般心境通透,只可惜物是人非,连其独子亦遭变故。
念及于此,王璟颜不再犹豫,紧了紧王承曦的手掌,温声道:
“少家主事,我与你叔父皆有考量,不必妄自菲薄,你几个弟弟不擅族事,各有抱负,不必担忧,且好生养伤,早日康复才是真理。”
言罢,王璟颜取出数瓶丹药,轻轻放在床榻一侧的桌案上,低声道:
“你叔父闭关之前,特意腾了数日为你炼制丹药,且记着按时吞服便是。”
王承曦望着仲父那刚毅之中多了些慈祥的面容,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已故的父亲,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王璟颜又嘱咐了萧婉宁几句好生照料的话语,这才起身,推门而出,室外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方才盘踞在胸口的沉闷感稍稍纾解了些许。
离了暖阁,王璟颜站在廊下,望着院角堆积的新雪,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静立片刻,方才招来一旁的侍从,低声问道:
“御晟近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