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刊》的最终定调如同一件坚固的金钟罩,暂时格挡住了来自国际层面的明枪暗箭。然而,威廉·李私下发来的那封关于“井下异常脉冲信号”的邮件,却像一根淬毒的细刺,深深扎进程长赢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口深井之下潜藏的秘密远未解开,危机只是从喧嚣的台前转入了更幽深、更危险的地下。但商场的残酷在于,它从不给人片刻喘息之机,地上的战斗也从未因地下之谜而停歇。
“程总,陆天那边有新的动静了。”苏晚晴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文件,步履稍快地走进办公室,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警惕,“他的律师团队正式向法院提交了保外就医的紧急申请,理由是他在服刑期间健康状况持续恶化。重点提及了他那支昂贵的定制机械义肢出现严重的生物排异反应和局部组织感染,并伴有难以忍受的、无法用药物完全控制的神经性剧痛,声称亟需立即转往专业医疗机构进行全面的抗排异治疗,甚至可能需要手术移除义肢。申请附上了两份监狱内部医师和一名由家属外聘的三甲医院专家的诊断证明书。”
程长赢接过文件,目光锐利地快速扫过那些充满医学术语的诊断描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排异感染?神经剧痛?他进去才多久?那支义肢是赵天雄当初为了彰显实力,不惜重金从瑞士定制的顶级货色,用的是最新一代的生物相容性复合材料,他刚装上时可是在各大场合炫耀了足足半年。这么快就出问题了?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诊断证明从文本上看做得无懈可击,尤其是‘神经性疼痛’这种主观性极强的症状,很难从纸面上彻底驳倒。”苏晚晴语气凝重,分析着其中的风险,“我严重怀疑这是‘衔尾蛇’或者他在外面的残余势力在幕后操纵,试图利用人道主义理由把他弄出去。一旦保外成功,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陆天这条恶犬,虽然其商业帝国已然崩塌,爪牙也被拔除大半,但他知晓的秘密太多,且与已死的沈哲瀚、神秘的“衔尾蛇”都有着千丝万缕、深不见底的联系。让他老老实实待在监狱的高墙之内,是目前最安全、最可控的选择。
“绝不能让他出来。”程长赢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但是,他的健康状况,尤其是那支义肢的问题,如果对方死咬不放,我们一味强硬驳斥,在舆论上容易显得冷漠无情,不近人道,反而容易授人以柄,被对方利用。”
他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一个前世的模糊记忆碎片浮现出来——他似乎记得国外有过一些成功的案例,让某些具备特殊技能或背景的服刑人员,参与一些具有社会价值、甚至带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劳动或研发项目,不仅有助于管理教化,有时还能成为体现司法人道主义精神和争取减刑的有利依据。
“他的律师不是一再强调他需要‘专业治疗’和解决‘义肢困境’吗?”程长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好,那我们就顺水推舟,给他提供一个绝佳的‘治疗康复’和‘发挥余热’的机会。晚晴,立刻联系监狱管理局以及我们集团长期合作的那个慈善基金会,以‘支持绿色能源革命、助力高科技人性化服刑改造’的名义,向监狱捐赠一套小型但技术先进的光伏板智能组装生产线,就建在监狱的工读教习工场内。”
“光伏板组装生产线?”苏晚晴微微一怔,有些跟不上这跳跃的思路。
“没错。”程长赢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组装光伏板,需要高度的专注力、耐心和一定的精细操作能力,正好可以‘复健’他那双习惯了翻云覆雨、惹是生非的手。劳动环境洁净、安静、无污染,完全符合‘疗养康复’的硬性需求。而且,生产绿色能源,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正好让陆天为他过去的罪孽‘赎罪’,积累福报嘛。你跟那边沟通,把这个项目精心包装一下,突出‘科技赋能改造’和‘绿色救赎未来’的核心概念,争取把它打造成一个全省乃至全国的示范性项目。前提条件是——陆天必须作为‘重点改造对象’和‘技术协作人员’,全程深度参与其中。”
苏晚晴眼睛骤然一亮,立刻领悟了程长赢此举的精妙意图:“把他牢牢控制在指定的范围内,用有意义的劳动拴住他,既堵死了保外就医的口实,又能近距离监控他的一举一动,还能为社会创造价值,一举三得!高明!我立刻去落实!”
长赢集团的执行效率向来惊人,加之“科技改造”与“绿色赎罪”的理念高度契合当下的司法改革和政策风向,捐赠与合作项目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迅速敲定。一套小型的、半自动化程度很高的光伏板组装生产线被运送至监狱,安装在了经过专门改造的工场内。陆天那份精心准备的保外就医申请,最终被法院以“监狱方已具备提供相应专业化医疗支持及劳动改造条件,足以保障其健康与治疗需求”为由,正式驳回。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参与光伏组装示范项目,表现良好可作为重要改造成效纳入减刑考核”的官方通知。
几天后,在经过简单改造却显得干净整洁的监狱工场内。
陆天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蓝色囚服,面无表情地坐在组装线前特定的工位上,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那支造价不菲的银白色机械义肢暴露在卷起的衣袖外,冰冷的金属手指在监狱指派工程师的指导下,有些笨拙地、甚至带着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滞涩感,拿起一片深蓝色的单晶硅太阳能电池片,再小心翼翼地将其精准嵌入预制的阳极氧化铝边框内。他的动作迟缓,偶尔会出现微小的卡顿,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不易分辨究竟是真实疼痛还是极度不情愿导致的颤抖。
旁边有身着制服的狱警和长赢合作厂家派驻的技术员进行监督,数个高清摄像头从不同角度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美其名曰“记录科技改造过程,收集示范宣传素材”。程长赢与苏晚晴则通过加密线路,在集团总部的监控中心远程实时观察着这一幕。
“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安静老实得多。”苏晚晴盯着屏幕,低声评价道。
程长赢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在陆天的面部,尤其是那双眼睛。那里面往日翻涌的嚣张、贪婪与狠戾似乎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与空洞,但在那一片灰败的最深处,似乎又隐隐蛰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怨毒。机械手指每一次的抓取、放置动作,都会发出极其细微的伺服电机嗡鸣和金属构件间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工场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那支机械臂,监狱方面进行过彻底的检查了吗?”程长赢沉声问道,视线仍未离开屏幕。
“按照您的指示,监狱方面联合我们的技术专家已经进行了三次全面检查。”苏晚晴翻看着手中的报告,“官方结论是系统固件略有老化,与生物神经接口的长期适配性出现些许不稳定,可能导致偶发的信号干扰和神经痛觉异常,但不存在硬件层面的越狱或物理攻击风险。陈墨也远程分析过所有监控画面里机械臂的运行数据流,未检测到任何异常的对外信号传输或接收迹象。”
程长赢微微颔首,但内心深处的那根警惕之弦却丝毫未曾放松。陆天与“衔尾蛇”的关系盘根错节,任何与他相关的技术造物,尤其是这种直接与人体神经相接的精密设备,都值得投入十二万分的警惕去对待。
项目在一种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陆天仿佛真的认命了,每天准时出现在工场,机械地重复着组装光伏板的流程,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一块块深蓝色的光伏板在他手中逐渐成型,经过检测后,被安装到监狱建筑物的屋顶之上,安静地吸收着阳光,转化为清洁的电力。媒体对此进行了几轮正面报道,“科技赋能改造”、“绿色救赎心灵”成为了短暂的热门话题,甚至还真的依据陆天的“良好表现”,为他争取到了数个月的减刑。一切表象,似乎都在朝着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周后的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工场内的高清监控摄像头,无声地捕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当时,陆天正如同过去无数个下午一样,低头专注于手中的组装工作。突然,他整个人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高压电流瞬间击中,手中那把精密的校准工具“哐当”一声掉落在金属工作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那只一直运行平稳的机械右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五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胡乱地、痉挛般地开合抓握着空气!
“呃啊——!”陆天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青筋暴起,他的左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自己那条剧烈颤抖、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的机械右臂,试图用尽全力将它按压下去。
旁边的狱警和技术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回事?机械臂又失控了?!” “快!通知狱医!准备镇静剂!”
监控画面一阵剧烈的晃动和混乱。就在这片人为的混乱遮挡住大部分视角的极短时间内——陆天那只彻底失控的机械右臂,其五指猛地以一种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极其怪异的的角度扭曲、绷直,如同某种机械生物的垂死挣扎,紧接着,冰冷的金属食指指尖以一种极高的频率和惊人的精准度,在光滑的金属工作台面上,“敲击”了短促而富有规律的三四下!
那动作快得几乎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机械故障导致的、无意义的痉挛抽搐。
但一直死死盯着多角度监控屏幕的陈墨,却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瞳孔骤然收缩! “等等!刚才那几下!不对!”他几乎是扑到主控制台前,双手飞快地操作,将刚才那段不到一秒的监控录像单独提取,逐帧降速播放、放大、进行音频分离和波形分析。
高清画面被放大到极致,清晰无比地显示出机械臂食指那冰冷的金属指尖,在台面上快速、稳定、极具节奏感地点击着。陈墨将敲击的时长间隔转换成标准的二进制代码,再转译成明文……
“程总!”陈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微微变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那不是简单的机械故障失控!那是摩斯电码!他在用机械指敲击摩斯电码!内容是……是……‘井底之眼已睁开’!”
井底之眼已睁开?!
程长赢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后背刹那间被冷汗浸透!
地热井下的那个东西?!陆天怎么可能知道?!而且还用了“睁开”这个充满生命感和威胁性的词汇?!
是“衔尾蛇”通过某种未知的、远超想象的技术手段,在远程隔空操控他的机械臂传递信息?还是……那支机械臂本身,就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具有一定自主性的诡异智能?!
“立刻!强制切断他那条机械臂的所有电源!物理隔离!立刻执行!”程长赢对着麦克风,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震惊,低吼道。
工场内,技术员在狱警的协助下,手忙脚乱地找到了机械臂内置的紧急物理断电开关,用力按下。刚才还剧烈颤抖的机械臂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量,瞬间僵直,然后无力地垂落下来,金属手指微微蜷曲,不再动弹。陆天本人则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瘫倒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空洞,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信息传递,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和体力。
一场突如其来的、超乎理解的意外,被强行终止。
但程长赢心中清楚,那致命的七个字信息,已经如同诅咒般被传递了出来。 “井底之眼已睁开”。 这简短的一句话,像一句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低语,让他遍体生寒,仿佛能感受到那井下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凝视着上方的一切。
他立刻下达最严格的指令:对陆天进行立即的、彻底的隔离医疗观察,对外宣称突发急症;对那支已经断电的机械臂进行最严格的、近乎破坏性的拆解与分析;同时,最高级别严密封锁消息,对外统一口径宣称是机械臂内部精密元件老化导致的意外故障事故。
后续的检查结果,却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机械臂的内部构造确实极其精密复杂,但技术团队进行了最彻底的拆解和分析后,并未发现任何额外的、可疑的无线通讯模块或信号接收装置。负责拆解的首席工程师表示,以该机械臂现有的硬件架构和能源系统,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实时接收并执行外部传来的复杂指令。而陆天本人,经过数位狱医和外来专家的联合会诊,声称对刚才发生的诡异事件毫无记忆,只反复描述当时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剧烈头痛和手臂的完全失控,之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意识模糊。
一切线索,似乎再次中断,一切又回到了巨大的谜团和更深的疑虑之中。
几天后,监狱方面意外地传来一个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消息:也许是那次突如其来的“失控”事件刺激了陆天,也许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劳动真的起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教化作用,他竟主动提出,愿意“将功折罪”,利用自己过去积累的机械工程和自动化知识,协助监狱技术人员维护和升级那套光伏组装生产线,甚至还提出了一些颇具建设性的、能优化组装效率的小型技术改造建议。态度表现得异常诚恳,行动也颇为积极。
又过了一周左右,一份来自监狱方面的正式感谢信和一组高清照片被送到了程长赢的办公室。信中诚挚感谢长赢集团捐赠的示范项目,不仅为监狱带来了绿色能源,节约了开支,更在“科技化、人性化改造犯人”方面取得了显着成效。附带的照片中,有一张格外醒目:陆天穿着那身蓝色囚服,低着头,神情被阴影遮挡看不真切,安静地站在一排排他亲自参与组装、调试的光伏板前。那些深蓝色的硅基板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奇异的、充满未来感的“袈裟”。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诡异的平静与祥和。
程长赢的目光久久地落在这张照片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硅基的机械臂,似乎成功地披上了一层“劳动改造”、“绿色赎罪”的数码袈裟。
但这层光鲜的袈裟之下,隐藏的究竟是真正的幡然醒悟,还是更为深邃、更为危险的阴谋?
“井底之眼已睁开”……那深井之下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陆天和那口幽深的地热井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超越常理、令人匪夷所思的联系?
他沉默地拿起内部加密电话,按下陈墨的分机号码,声音低沉而决绝:“对陆天那支机械臂的所有零部件,尤其是涉及神经接口交互和核心运动控制的模块,进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纳米级深度扫描和物质成分分析。不要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能量残留或材质异常。另外,井下探测机器人的最终下潜勘探计划,提前执行!就定在今晚子夜!”
窗外,夜幕正如巨大的天鹅绒幕布般缓缓降下,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编织着繁华与喧嚣的图景。
而在地层深处,冰冷的黑暗依旧浓郁如墨,亘古不变。
那口被无数传感器和警戒线层层环绕的地热井,如同一位沉默的、深不可测的远古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又一次来自人类文明的窥探。
这一次,程长赢下定决心,无论那深渊之下等待着的是什么,他都必须直面那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