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下得黏腻,把城郊的尘土都泡成了泥疙瘩。岐仁堂门口的老樟树垂着湿漉漉的叶子,刚送走完一位调理脾胃的老街坊,岐大夫正低头用绒布擦着案头的《脾胃论》,门帘就被“哗啦”一声掀开,带进一股雨腥气。
“岐大夫!您快救救我儿子吧!”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后跟着个半弓着腰的小伙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门框,每喘一口气,胸口都跟着起伏得厉害。
岐大夫抬眼望去,女人约莫四十多岁,裤脚沾着泥点,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脸上,怀里紧紧攥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张揉得发皱的药方。她身边的小伙子看着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的蓝色工装裤裤腰松松垮垮,却还是裹不住鼓得像面小鼓的肚子——那肚子圆得发亮,肚脐左边到胸胁的位置,凸起一块规整的硬疙瘩,像是揣了个倒扣的搪瓷碗,皮肤绷紧得能看见底下弯弯曲曲的青筋,像老树根爬在墙面上。
“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岐大夫把两人引到诊桌旁的长凳上,顺手给女人递了杯热水,又转向小伙子,“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这肚子胀多久了?”
“大夫,我叫王小宇,今年十九了。”小伙子声音发虚,每说一句话都要顿一下,喘口气,“这肚子是三个月前开始胀的,一开始以为是吃多了,没当回事,后来越来越大,连平躺着睡觉都喘不上气,只能靠着枕头半坐着。”
旁边的女人是王小宇的母亲,姓刘,接过话头就红了眼:“大夫,我们在工地上住,小宇跟着他爸在工地上搬钢筋,一开始就说肚子胀,吃不下饭,工地上的小诊所给开了点消食片,越吃越糟。前阵子下大雨,工地积水,他淋了雨之后就开始拉肚子,拉的全是没消化的饭粒,每天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发热,晚上睡着觉一身汗,把枕头都浸湿了。我们去城里的大医院挂了号,人家让做一堆检查,我们没带那么多钱,听工地上的老张说您这儿看疑难杂症特别好,就赶紧找过来了。”
岐大夫点点头,示意王小宇伸出手,指尖搭在他的寸关尺上。诊室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王小宇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岐大夫的手指微微用力,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脉象浮数,按下去却带着几分无力感,像是风中摇摆的烛火,看着亮,实则根基不稳。
“小宇,你伸舌头我看看。”岐大夫收回手,王小宇依言张开嘴,舌头又胖又大,边缘带着明显的齿痕,舌苔白腻得像一层厚厚的奶油,沾在舌面上刮都刮不下来。
“大夫,我儿子这病……还有救吗?”刘阿姨攥着塑料袋的手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
岐大夫没直接回答,而是转向身边正在抄方的徒弟小姜:“小姜,你说说,这脉象浮数按之无力,舌胖苔白腻,再加上腹胀如鼓、泄泻不化、午后潮热、盗汗气喘,是什么问题?”
小姜是个刚从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戴着黑框眼镜,闻言赶紧放下笔,仔细想了想:“师父,浮数脉多主表证或热证,但按之无力说明正气虚;舌胖苔白腻是湿浊内停的样子,腹胀泄泻应该是脾胃运化失常,水湿堵在肚子里了吧?可是他还有潮热盗汗,这会不会是……”
“思路对了一半。”岐大夫笑着点点头,又看向王小宇,“小宇,你是不是经常吃工地上的盒饭?是不是还爱喝冰啤酒?”
王小宇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夫,您怎么知道?工地上的盒饭油大,天热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喝两瓶冰啤酒解解暑,有时候晚上加班,还会跟工友一起吃点烧烤。”
“这就对了。”岐大夫拿起桌上的《黄帝内经》,翻到其中一页,“《黄帝内经》里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你年纪轻轻,本该是正气旺盛的时候,但你跟着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每天搬重物、熬大夜,这是耗伤了正气;又天天吃油腻的盒饭、喝冰啤酒,冰饮伤脾胃,油腻碍运化,脾胃是后天之本,脾胃伤了,正气就没了来源,就像家里的粮仓空了,人自然没力气。”
他顿了顿,指着王小宇的肚子:“脾胃运化不了水湿,水湿就堵在肚子里,时间长了,就成了‘积’——不是吃多了的食积,是水湿、气滞聚在一起的‘积聚’。前阵子淋了雨,外感的湿气趁虚钻进身体,跟体内的湿浊搅在一起,就像给烧得正旺的柴火添了把湿草,所以拉肚子、腹胀更严重了;午后潮热、盗汗,是因为正气虚了,抵挡不住病邪,阳气只能在午后稍微振作一下,晚上阳气入里,虚热蒸腾津液,就成了盗汗。”
刘阿姨听得连连点头:“大夫,您说得太对了!他爸总说他年轻,扛得住,没想到把身体熬成这样。那您快给他开点药,不管多少钱,我们都治!”
“别急,治这个病,不能急着‘攻’。”岐大夫摆了摆手,“以前有个叫洁古的老中医说过‘养正积自除’,意思是把正气养足了,体内的积滞自然就没地方呆了。就像一屋子都是正直的君子,就算混进一个小人,小人也会因为无地自容而离开。如果现在用猛药攻积,就像用鞭子抽一个已经累倒的人,不仅打不跑‘积滞’这个小人,反而会把正气抽得更虚。”
小姜在旁边听得眼睛发亮:“师父,那咱们应该从哪里入手?”
“先调大小肠,再健脾胃。”岐大夫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写下“分渗益胃”四个字,“《脾胃论》里说,大肠主传化糟粕,小肠主分清别浊,也就是说,小肠要把食物里的精华吸收,把没用的水液变成小便排出去;大肠要把剩下的糟粕变成大便排出去。小宇现在拉肚子,拉的全是不消化的食物,说明小肠没分清浊,大肠没传化好糟粕,水湿都跟着大便跑了,肚子里的积水反而排不出去——这就像家里的下水道堵了,水不仅没排出去,还漫得满地都是。”
他一边说,一边在处方笺上写药名:“用茯苓、泽泻各十五克,这两味药是《神农本草经》里的利水药,能帮小肠把水液变成小便排出去;再用炒白术、山药各二十克,白术能健脾燥湿,山药能补脾止泻,帮大肠把大便收住,实大便而利小便,让水湿找对出路;加上党参十五克、炒麦芽十二克,党参补脾胃之气,炒麦芽消食和胃,这就是‘益胃’,把脾胃这个粮仓补起来,正气才有来源。”
写完药方,岐大夫又叮嘱刘阿姨:“回去之后,用砂锅煎药,先泡半小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煎二十分钟,一天喝两副,早晚各一次。另外,别再让小宇吃油腻的、生冷的东西,给他熬点小米粥、蒸点山药,清淡饮食,让脾胃歇一歇。”
刘阿姨接过药方,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塑料袋里,拉着王小宇就要磕头,被岐大夫赶紧拦住:“快别这样,治病救人是大夫的本分。过三天再来复诊,我看看情况再调整药方。”
三天后,天放晴了,阳光透过老樟树的叶子,在岐仁堂的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刘阿姨带着王小宇又来了,这次小伙子的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肚子还是有些胀,但已经能直起腰走路了。
“大夫,太谢谢您了!”刘阿姨一进门就笑着说,“小宇喝了您的药,第二天拉肚子就好了,小便也多了起来,昨天晚上居然能平躺着睡了,盗汗也少了!”
岐大夫给王小宇诊了脉,这次脉象比之前有力了些,舌头上的齿痕也浅了不少。他点点头:“不错,水湿已经开始排出去了,但正气还没完全补起来,接下来要升降阴阳、进食和气。”
说着,他又开了一张新的药方:“用柴胡、升麻各六克,升举阳气;陈皮、枳壳各十克,理气消胀;再加上黄芪二十克、当归十二克,黄芪补气,当归补血,气血足了,正气才能更旺;继续用炒白术、炒麦芽,巩固脾胃功能。”
这次,岐大夫还特意给王小宇加了个食疗方:“每天用炒扁豆、莲子、小米一起熬粥,扁豆能健脾化湿,莲子能养心安神,小米最养脾胃,比吃药还管用。另外,你现在别去工地上干活了,每天早上起来散散步,晒晒太阳,阳气足了,病好得更快。”
王小宇点点头,这次他没有不好意思,而是认真地说:“大夫,我听您的,以后再也不喝冰啤酒、吃烧烤了,好好养身体。”
接下来的半个月,王小宇每周都来复诊,岐大夫根据他的情况调整药方,从一开始的分渗益胃,到后来的升降阴阳,再到最后的益气健脾,药方里的药味越来越平和,王小宇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小。
直到第四周,王小宇走进岐仁堂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腹胀如鼓的样子了。他穿着一身干净的t恤牛仔裤,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大夫,您看!我肚子全消了!”王小宇兴奋地拍了拍肚子,“现在能吃能睡,晚上也不盗汗了,昨天我还跟着我爸去地里干了点轻活,一点都不觉得累!”
岐大夫给王小宇诊完脉,笑着说:“脉象平和有力,舌淡苔薄白,正气已经养足了,积滞也除了。《黄帝内经》里说‘大积大聚,衰其大半而止’,就算是再严重的积聚,只要病好了一半,就不能再用攻伐的方法,要靠养正气来收尾,你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旁边的小姜忍不住问:“师父,那要是一开始就用攻积的药,会怎么样?”
“那就麻烦了。”岐大夫拿起《脾胃论》,“李东垣先生说过,脾胃一伤,百病由生。小宇本来就是因为脾胃虚弱、正气不足才生的病,如果一开始就用巴豆、甘遂这种猛药攻积,虽然能暂时把肚子里的积水排出去,但脾胃会被伤得更重,正气耗竭,到时候就算积滞没了,人也垮了。”
刘阿姨这时从包里拿出一面锦旗,红底金字,上面写着“妙手仁心,养正除积”八个字,双手递给岐大夫:“大夫,这面锦旗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要是没有您,小宇这病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岐大夫接过锦旗,笑着说:“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其实治病的关键,还是在‘养正气’——平时少吃生冷油腻,少熬夜劳累,多吃养脾胃的食物,多晒晒太阳,正气足了,病邪自然进不来。”
那天下午,岐仁堂里挤满了人,有来复诊的老街坊,有来咨询养生的年轻人,王小宇也没走,坐在长凳上,跟大家分享自己的治病经历,讲岐大夫怎么用简单的药方帮他消了肚子,怎么教他养正气。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岐大夫案头的《黄帝内经》上,也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暖融融的,像一股正气,充盈在小小的诊室里。
后来,工地上的很多工友都来找岐大夫调理身体,他们都说,王小宇的例子让他们明白了,不管什么病,只要把正气养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而岐仁堂里的那面“妙手仁心,养正除积”的锦旗,也一直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提醒着每一个来求医的人,养正气,才是健康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