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城乡结合部总像被浸在蒸笼里,柏油路晒得发软,路边的梧桐叶蔫头耷脑地垂着。岐仁堂门口那对“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的木刻对联,被晒得油亮,门楣上挂着的艾草串子倒精神,时不时飘来股清苦的香。
岐大夫正坐在靠窗的竹椅上翻《脾胃论》,竹椅“吱呀”响,手里的蒲扇慢悠悠摇着。他五十出头,头发半白,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褂子,说话时眼角的纹路会跟着动,像老树皮上的年轮,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药柜前的小徒弟阿明正踮着脚往最高层摆药罐,“师父,张叔又来了,在门口瞅着呢。”
岐大夫抬头,就见快递员老张佝偻着背站在门口,蓝色工服后背洇着大片汗渍,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扇着个破塑料袋,脸白一阵黄一阵的,像块没烧透的砖。“进来坐,看你这模样,又不舒服了?”
老张挪进来,一屁股坐在诊室的长凳上,凳子“嘎吱”抗议了一声。“岐大夫,您是不知道,这毛病邪乎得很。前天中午送完最后一单,突然就觉得冷,裹着棉袄还打哆嗦,牙都磕得响。过了一个多时辰,又热得像揣了个火炉,头也疼,嗓子眼冒火,想喝冰的。昨天傍晚又来一回,今天早上刚发过,现在肚子里还闹腾,吃啥都不消化,往上反酸水。”
岐大夫伸手搭脉,指尖下的脉跳得忽快忽慢,像打鼓没了准头。又看了看老张的舌苔,白腻得像蒙了层浆糊。“这几日吃饭咋样?”
“别提了,前天早上啃了俩凉包子,中午在路边摊吃的炒粉,晚上没胃口,就喝了点冰啤酒。”老张叹口气,“我这活儿,风里来雨里去,吃饭没个准点,有时候忙起来,凉饭凉菜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岐大夫放下手,蒲扇往腿上一拍:“你这是疟子找上了门,还带着停食的毛病。《黄帝内经》里说‘饮食自倍,肠胃乃伤’,你脾胃本就亏着,又贪凉吃些不容易消化的,中焦堵得像塞了团乱麻,正气没力气跟邪气斗,可不就寒热来回折腾?”
老张急了:“那咋办?我这活儿耽误不起啊。”
“别急,先把你肚子里的积滞通开。”岐大夫提笔写方子,笔尖在宣纸上沙沙响,“给你用六君子汤打底,人参补补气,白术、茯苓健脾,甘草调和,再加半夏、陈皮化化痰,这就像给你脾胃添把柴,让它重新烧起来。再加点枳实、厚朴,这俩是通中焦的好手,就像给堵住的路清障,积滞去了,正气才能往上提。”
阿明在旁边抓药,铁皮药柜的抽屉“哗啦啦”响,当归、白术、茯苓的药香混着窗外的蝉鸣,倒也清爽。“师父,这方子是薛立斋先生说的那个吧?”
“正是。”岐大夫点头,“薛先生说,疟子带停食,先开中焦,再补脾胃,邪气得泄,正气得扶,病才能好。你回去煎药,头煎二煎混在一块儿,分早晚两次喝,温着喝,别放凉。这几天别吃生冷油腻,就喝些小米粥,让脾胃歇口气。”
老张揣着药包走了,没等岐大夫喝口茶,门口又进来个穿职业装的年轻姑娘,高跟鞋“噔噔”响,手里还攥着份没吃完的沙拉。“岐大夫,我这感冒咋总不好?都快一周了,身上忽冷忽热,头重脚轻,还恶心,闻着油味就想吐。”
是隔壁写字楼的白领小李,前几天来拿过感冒药。岐大夫看她眼睑有点肿,说话有气无力的:“上次让你别吃生冷,你听了吗?”
小李脸一红:“前天加班,同事买了冰咖啡,我没忍住……”
“你这不是单纯的外感。”岐大夫搭脉,“脉浮而弱,舌苔白滑,是脾胃虚了,又招了风寒湿邪。《伤寒论》说‘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你脾胃本就弱,又吃冰的伤了阳气,风寒趁虚进来,内外夹攻,哪能好得快?”
小李皱着眉:“那该咋办?我这两天连饭都吃不下。”
“用藿香正气散。”岐大夫提笔,“藿香能解表又能化湿,像把小扇子,既能把体表的风寒扇走,又能把脾胃里的湿邪化掉。再加上紫苏、白芷散风寒,茯苓、白术健脾,半夏、陈皮止呕,让你脾胃里的阳气升起来,体表的邪气散出去,内外都顺了,病自然就退了。”他顿了顿,又叮嘱,“回去把沙拉扔了,煮点生姜大枣粥,热热乎乎喝下去,比啥都强。”
小李刚走,门口就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是住在老街的王婶,由她闺女扶着进来。王婶脸蜡黄,嘴唇没血色,坐下时喘了好一会儿:“岐大夫,我这毛病怪得很,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就发懒,身上有点热,头也昏,不想吃饭,吃点就胀得慌。前儿个出门买菜淋了点雨,这两天更重了。”
岐大夫看王婶眼睑下垂,说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搭脉时感觉脉沉而缓。“你这是内伤重,外感轻。《脾胃论》说‘内伤脾胃,百病由生’,你平时带孙子,夜里睡不好,元气早亏了,淋了点雨不过是引子。这时候要是光解表,就像耗干柴禾,越烧越虚。”
王婶闺女急了:“那得用啥药?”
“人参养胃汤。”岐大夫写着方子,“人参、白术、茯苓补脾胃元气,这是根本;半夏、陈皮化痰湿,厚朴通腑气,让脾胃能转起来;再加点藿香、紫苏叶,轻轻把体表那点邪气散出去,就像给小火苗扇扇风,不耗元气,还能助燃。你回去给你妈熬药,药熬好后放温,分三次喝,别一次灌太多,让脾胃慢慢受着。”
正说着,工地上的老赵扛着个工具包进来了,满脚泥,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岐大夫,我这浑身酸困,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到了九十点就觉得冷,过会儿又热,热的时候头疼得像要炸,脊梁骨都疼。我这是干活累着了?”
岐大夫看老赵脖子后面全是汗碱,手心却凉,搭脉时脉浮而虚。“你这是劳力太过,伤了元气,又受了风。《难经》说‘气主煦之’,你天天在工地上扛水泥,元气早被耗得差不多了,就像守城的兵丁累垮了,风寒这小偷就趁机溜进来了。”
“那咋办?工地上离不了人啊。”老赵搓着手。
“用补中益气汤加川芎。”岐大夫笔没停,“黄芪、人参补元气,白术、甘草健脾,这是给你添兵;升麻、柴胡把气往上提,就像给兵丁鼓劲;加川芎是让气血活起来,头疼就能轻些。你这病,根在元气亏,光驱邪没用,得先把兵丁养壮了,才能把邪气赶出去。”他想了想,又说,“这药得温着喝,喝完盖被躺会儿,出点小汗就好,别大汗淋漓,那是耗元气。”
老赵刚走,超市收银员小陈捂着肚子进来了,脸涨得通红。“岐大夫,我昨晚值夜班,吃了点剩米饭,半夜就开始闹肚子,今天早上起来又冷又热,浑身没劲儿,还往上嗳气,一股子馊味儿。”
岐大夫看她舌苔厚腻,脉滑而弱:“你这是劳累伤了元气,又吃了不新鲜的,停食了。《金匮要略》说‘食积必用消导’,但你元气亏,光消导不行,得补着消。”
“那用啥药?”小陈急问。
“补中益气汤加神曲、陈皮。”岐大夫解释,“补中益气汤补元气,加神曲能消米面食积,就像给脾胃请个帮工,把剩饭消化掉;陈皮理气,让气顺了,就不嗳气了。你这病,得一边补一边消,像给车加油,还得清一清油路,才能跑起来。”
傍晚时,中学的刘老师气冲冲地进来,一坐下就拍桌子:“这些学生太气人了!上课说话,作业不交,我气得中午饭都没吃,下午就开始发冷发热,肚子里还胀得慌,想打嗝又打不出来。”
岐大夫看她眉头拧成个疙瘩,舌尖发红,脉弦而数。“《黄帝内经》说‘怒则气上’,你这是动了肝火,气堵在脾胃里了。肝火犯胃,脾胃运化不动,就停食了;气机逆着走,就打不出嗝。”
刘老师叹口气:“那得咋调?我这脾气也改不了。”
“六君子汤加香附、山栀子。”岐大夫写着方子,“六君子汤补脾胃,香附能理气,把你堵着的气顺开;山栀子清肝火,就像给烧得太旺的炉子泼点凉水。你这病,得先顺气,再清火,最后补脾胃,气顺了,火消了,脾胃才能好好干活。”他顿了顿,“下次再生气,先深呼吸三分钟,别拿自己的脾胃撒气。”
连着忙了两天,老张又来了,这次脸色好多了,就是还有点黄。“岐大夫,您那药真管用,肚子不胀了,也不反酸了,就是疟子还没好,昨天傍晚又发了回。”
岐大夫再搭脉,脉比上次匀了些,舌苔也薄了。“积滞去了,就不用枳实、厚朴了,单用六君子汤就行。《神农本草经》说人参‘补五脏,安精神’,白术‘主风寒湿痹,死肌,痉,疸,止汗,除热,消食’,你现在得好好补脾胃,正气足了,疟子自然就没了。”
过了几天,刘老师带了个邻居来,说是也得了疟子,发热的时候总想吃冰的,吃了就舒服点,可过会儿更难受。岐大夫听了直摇头:“疟子发热的时候,就像正邪在打架,你这时候吃冰的,看似舒服,其实是伤了脾胃阳气。脾胃是后天之本,就像家里的粮仓,粮仓坏了,正气没粮草,咋跟邪气斗?”
他让阿明切了块生姜,“回去把生姜熬成浓汤,趁热喝,喝得微微出汗,这能截疟。《本草纲目》说生姜‘温中止呕,发汗解表’,趁热喝能助阳气,把邪气往外赶。记住,发热时千万别吃生冷,忍过那阵子,病才能好得快。”
又过了半个月,老张痊愈了,特地拎了袋自家种的西红柿来。“岐大夫,我这病好利索了,干活也有力气了。就是有个事儿不明白,为啥有的人感冒能吃能喝,我这就吃不下?”
岐大夫正在翻《薛立斋医案》,闻言笑了:“薛先生早说过,内伤病多影响饮食,外感病一般不影响。你这看着是疟子,其实根在脾胃虚,是内伤夹外感,所以吃不下;要是单纯外感风寒,脾胃没受伤,自然能吃能喝。”他指着书,“就像打仗,要是敌人只在城外,家里粮仓没事,就能正常供应粮草;要是敌人打进粮仓了,粮草没了,兵丁就没力气了。”
老张似懂非懂:“那以后咋预防?”
“外感好利索了,赶紧用补中益气汤补正气。”岐大夫说,“《黄帝内经》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你平时脾胃就虚,这次好彻底了,得把正气补起来,就像给城墙加加固,下次邪气就进不来了。别等病好了就不管了,也别总想着用猛药驱邪,那样会伤脾胃,病就好不了根。”
入秋时,岐仁堂门口的梧桐叶落了一地,阿明正扫着叶子,老张骑着电动车从门口过,按了按喇叭,喊着:“岐大夫,我这阵子吃饭香,干活也有劲,谢谢您啊!”
岐大夫站在门口笑,手里的蒲扇轻轻摇着,药香混着桂花香飘得老远。他知道,这城乡结合部的日子里,总有人因为劳累、贪凉、动气伤了脾胃,而他这岐仁堂,就像个守着脾胃的岗哨,用那些草木根茎,护着大家伙儿的后天之本,让日子过得踏实些,再踏实些。
后来,阿明在药柜上贴了张纸条,是岐大夫写的:“脾胃好,百病少;护脾胃,吃暖饭,少动气,别贪凉。”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条上,每个字都透着股暖乎乎的劲儿,像岐仁堂里常年不散的药香,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