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市商脉:咸阳行会录
咸阳西市的晨光总裹着一股特殊的气息——粟米的清甜混着皮革的鞣制味,铜器铺敲打声里飘着丝绸的柔香。张启年站在自家绸缎庄“云锦阁”的柜台后,指尖拂过一匹新到的蜀锦,耳边却没了往日商贩的吆喝,只听见斜对面粮行的王掌柜正和两个伙计急得跺脚。
“这批粟米明明按去年的价定的,今早却被三两家粮行压了两成,再这么下去,连本钱都收不回了!”王掌柜的声音透着慌,“昨日去东市调货,见那边的布商也在吵,说有人用粗麻混着细麻卖,坏了整个布行的名声。”
张启年放下蜀锦,心里也沉了沉。他做绸缎生意已近十年,咸阳的商市越发热闹,可麻烦也跟着多了。前月有个外地客商用染色不均的次绸冒充上好吴绫,不仅骗了几个世家子弟,还让不少人对绸缎商起了疑心;上个月官府要加征丝帛税,因没人牵头去说清绸缎生意的难处,最后税银竟比预期多了三成。
“东家,要不咱们也学东边的盐商,找几家相熟的绸缎庄一起合计合计?”伙计阿福凑过来,“听说盐商们去年就凑在一起定了规矩,谁家敢哄抬盐价,就不许再进盐场的货,现在盐市倒比从前安稳多了。”
张启年眼前一亮。他想起去年去栎阳送货时,见过当地的木工行会——十几个木匠铺的掌柜每月聚一次,不仅定了木料的统一价,还约定谁要是用朽木充好木,就罚他给同行免费做三个月的活。当时他只觉得新鲜,如今想来,这或许就是稳住生意的法子。
当天傍晚,张启年便差阿福去请了咸阳城里另外四家绸缎庄的掌柜。到了掌灯时分,“云锦阁”后院的小厅里已坐满了人:做了二十多年绸缎生意的李老掌柜,专做北方胡绸的赵三郎,还有刚从楚国过来开分号的周娘子。
“诸位今日来,想必也察觉近来商市的乱局了。”张启年先开了口,把王掌柜的困境和自己遇到的次绸问题说了一遍,“我想着,咱们不如也立个行会,定些规矩,别让自家的生意毁在混乱里。”
李老掌柜捋着花白的胡子点头:“早该如此了!前几年咸阳绸缎商不过七八家,如今竟有二十多家,难免鱼龙混杂。上月我收了批江南的绫罗,路上被劫了半车,去官府报案,官差说‘商人间的事自己先理清楚’,要是有行会牵头,说不定还能请官府派些人护着货路。”
“可规矩怎么定?价高了怕没人买,价低了又赚不到钱。”周娘子皱着眉,她在楚国时也见过行会,可秦国的商市和楚国不同,“而且咱们做的绸缎有好有坏,吴绫、蜀锦、胡绸的成本差得远,总不能定一个价吧?”
赵三郎性子直,当下就拍了桌子:“那就按料子分!蜀锦按匹定最高价和最低价,谁也不能超;次绸必须明着标出来,敢冒充好绸的,咱们就联合起来不给他供货!”
几人越说越热络,直到月上中天,总算定下了几条初步的规矩:每月初一在“云锦阁”聚一次,互通货源和价格;设立“验绸师”,每批绸缎到货都要验过成色才能卖;要是遇到纠纷,先由行会调解,调解不成再报官府。最后,众人一致推举张启年当行会首事——一来他在咸阳绸缎商里名声好,二来他去过不少地方,懂些外面的规矩。
行会立起来的第一个月,就解决了大麻烦。有个叫刘二的小商贩,用粗麻线混在丝绸里织了批“假绸”,按真绸的价卖,被买主告到了行会。张启年带着李老掌柜和赵三郎去查,发现刘二的货果然掺了假,当即按规矩罚他把假绸全部烧掉,还让他给买主赔了双倍的钱。这事传开后,咸阳城里再没人敢卖假绸,不少百姓买绸缎时,都会先问一句“是不是行会里的铺子”。
可没等张启年松口气,新的难题又冒了出来。入夏后,关中雨水多,蜀地来的绸缎在路上耽搁了不少,货源一紧,有两家绸缎庄就偷偷把蜀锦的价涨了一成。买主们不乐意,纷纷去官府告状,官差一来,就把两家绸缎庄的铺子封了,说要“严查哄抬物价”。
张启年得知消息,赶紧带着行会的文书去了内史府。内史郡守李斯正在处理公文,见他来,便放下笔问:“你是绸缎行会的首事?来替那两家铺子求情的?”
“郡守大人,不是求情,是想跟您说清实情。”张启年把行会定的价格规矩和蜀地缺货的情况一一说明,还递上了行会记录的货源账本,“那两家铺子确实违了规矩,可他们也是急着补货源的亏空,并非故意哄抬物价。您要是封了他们的铺子,剩下的绸缎庄怕是供应不上城里的需求,到时候真要涨价了。”
李斯翻看着账本,又问了几句货源的事,沉吟片刻道:“你们行会倒懂些章法。这样吧,罚他们把多涨的钱退给买主,再让他们按行会的规矩补三个月的货源,铺子就先解封。不过,往后要是再有人违规矩,可就不是这么轻的罚了。”
张启年连忙道谢,心里也松了口气——原来行会不仅能管同行,还能替商人跟官府说话。从那以后,他更用心地打理行会,不仅把绸缎行的规矩细化了,还常去其他行业的行会串门,学他们的法子。
他去粮行行会时,见王掌柜正带着伙计们清点粮仓。“现在好了,咱们定了‘丰歉价’,丰年时把粮价稳住,歉年时也不许涨太多,官府还帮咱们修了粮仓,再也不怕粮食坏了。”王掌柜指着墙上的粮价表,“上个月关中缺粮,咱们行会跟官府申请,从巴蜀调了十万石粮,要是搁以前,没个把月根本办不成。”
去铜器行会时,掌柜们正围着一张图纸商量。“官府要修新的驿道,需要大批铜钉,咱们行会跟官府定了价,每家铜器铺都分点活,既不会有人抢着压价,也不会有人做不过来。”铜器行会的首事笑着说,“前几年做铜器的总因为抢活打架,现在有了行会,倒成了亲兄弟。”
张启年看着这些,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要是把咸阳所有行业的行会联合起来,说不定能办更大的事。他跟李斯提了这个想法,李斯很是赞同:“秦欲统六国,商市必先有序。你们要是能把各行会联合起来,不仅能稳商市,还能帮官府互通各地的物产消息,倒是件好事。”
得到官府的支持,张启年开始联络咸阳的粮行、铜器行、皮革行、盐行等十几个行会。起初还有些掌柜犹豫,怕联合起来会被官府管得更严,可当张启年把绸缎行和粮行的好处一说,众人便都动了心。
三个月后,咸阳总商会在西市的“聚贤楼”成立了。成立那天,李斯亲自来了,还带来了官府颁的文书:“从今往后,总商会可代表咸阳商人与官府议事,各地商路的消息,也可通过总商会传递给官府。”
那天的“聚贤楼”格外热闹,掌柜们互相道贺,连街上的小贩都来凑趣。张启年站在楼前,看着往来的商人和百姓,忽然想起十年前刚到咸阳时,西市还只是几条泥泞的小巷,如今却成了热闹非凡的商市。他知道,这商市的热闹,不仅是因为秦国的强盛,更是因为这些行会——它们像一条条纽带,把商人、官府和百姓连在了一起,让咸阳的商脉,越走越稳。
入冬后,咸阳下了场大雪。张启年正在“云锦阁”里整理行会的账本,阿福兴冲冲地跑进来:“东家,好消息!官府听了总商会的建议,在函谷关设了‘商驿’,以后咱们的绸缎从关东运过来,不仅能少交三成税,还能在驿馆里歇脚,再也不怕路上冻着了!”
张启年放下账本,走到窗边。雪地里,几个绸缎商正推着车往“云锦阁”来,车上的蜀锦用厚布裹着,透着鲜艳的红色。他忽然觉得,这咸阳的冬天,也没那么冷了。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些行会还在,只要商人们还能齐心,咸阳的商市,就会像这雪后的晨光一样,越来越亮。
往后的日子里,咸阳的行会越办越完善。绸缎行的“验绸师”成了百姓信赖的行家,粮行的“丰歉价”让关中再也没出现过粮荒,铜器行的工匠们还联合起来改进了铸铜的法子,让秦国的铜器远销到了燕国。而张启年,也从绸缎行的首事成了咸阳总商会的会长。每当有外地商人来咸阳,他都会带着他们去看各个行会的规矩,告诉他们:“秦国的商市,靠的不是单打独斗,而是这些行会——它们是商人的根,也是秦市的脉。”
这年年底,李斯来总商会视察,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多的商户和越来越稳的物价,笑着对张启年说:“你们办的这些行会,比官府的律法还管用。有了这些行会,秦国的商市,才能真正支撑起天下的繁华。”
张启年躬身行礼,心里却明白,这行会的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是哪个掌柜的,而是所有咸阳商人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商市有序,生意才能长久;只有秦国安稳,商人才能安心。这,就是秦国行会的道理,也是咸阳商脉,能代代相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