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恩身下不再是灼人的沙粒，规律起伏的、有生命力的颠簸。粗糙的毛发摩擦着手臂裸露的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
耳边是单调而持续的蹄铁敲击硬物的“哒哒”声，还有粗重、草料气息的喘息。
骆驼。
他没有立刻睁眼。身体保持着昏迷时的松弛，头颅随着骆驼的步伐无力地晃动，呼吸微弱均匀。
耳朵侧听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有人在靠近了。
脚步踩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不止一个。动作算不上轻柔，有些粗鲁。他们开始搬动地上那些失去意识的身体。
沉重的拖拽声，模糊的呻吟，可能是马茂年，还有王盟无意识的呓语。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他身边。
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毫不费力地将他捞起。
予恩的身体软绵绵地任由摆布，头歪向一边，脸颊擦过那人粗糙的衣料。
在身体被翻转，准备放到另一峰骆驼背上的瞬间，予恩垂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睑掀起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视线模糊，被强烈的天光刺得生疼。
但足够了。
他看到一个高大健硕的背影，穿着常年在沙漠生活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肩膀宽阔，手臂的肌肉虬结，将布料撑得紧绷。
头发剃得很短，后颈粗壮。
那背影透着一股蛮力，还有……外表不符的迟钝感。傻大个。予恩脑中顿时闪过这个词。
是汪家的人。
一个外勤执行者。
傻大个把他放在一峰双峰骆驼两个驼峰之间的凹陷处，安置好他，傻大个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瘫倒在旁边的黎蔟。
他弯腰，动作粗鲁像拎小鸡一样把黎蔟提了起来。
予恩立刻合上眼缝，所有的气息重新归于沉寂。
他不再需要看。
接下来的顺序，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苏难、吴携……这些人都会被弄上骆驼。
汪家需要他们活着，至少现在需要。他们只是棋子，被更隐蔽的手，从死亡的边缘拖回棋盘。
骆驼队在单调的蹄声中前行。无尽的颠簸和燥热的风。予恩的意识在伪装与清醒的边缘徘徊，身体随着骆驼的步伐晃动，像是真正的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蹄声停了。
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干草、尘土和陈旧木料腐朽气息的味道，浓烈地钻进鼻腔。空气里的燥热被某种阴凉取代。
他被那傻大个再次抱了下来，双脚没有沾地，直接被扛在了那宽阔如山的肩膀上。
前面的视野被傻大个的后背完全遮挡。
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听到傻大个沉重的脚步声踩在某种空心的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傻大个对这里很熟悉。
穿过一个弥漫着油烟和劣质酒气的大堂（予恩从气味和隐约传来的杯盘碰撞声判断），沿着一条光线昏暗、狭窄的木质楼梯向上。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后，傻大个停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掏出钥匙打开。
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予恩被放了进去，直接放在床上，傻大个满意的咕哝，转身就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房间安静下来。
死寂。
只有门外隐约传来、属于骆驼的喷鼻声。
予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体保持着被放置时的姿势。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进入这个房间的瞬间，提到了最高。
房间有另一个人，他在被注视着。
那目光来自房间的角落。
目光的主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但他存在感在予恩进到这个屋子就很是强烈。
予恩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那目光下微微发麻。
是老熟人。
予恩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
他在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一分一秒的离开。
“还不睁眼？需要等我想办法……让你睁眼吗？睡美人！”
予恩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收缩，适应着微弱的光线。
没有立刻看向声音来源，先扫视了一下房间——低矮的屋顶，裸露着粗糙的木梁，墙壁糊着发黄剥落的旧报纸，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破旧的桌子，桌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倒扣着。
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窗纸，透进的光线有限。
整个房间简陋、破败。
最后，他的目光才移向房间那个最黑暗的角落。
阴影里，一个身影悠闲地靠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
他穿着和这里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色修身外套，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轮廓和半边侧脸——线条流畅的下颌，挺直的鼻梁，薄而颜色偏淡的嘴唇微微上扬着，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汪牧。
他整个人似乎融在了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目光牢牢锁定着床上的予恩。
予恩的目光与汪牧在空中碰撞。
那属于“林续”的茫然和虚弱消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
“你怎么在这时候出现？”予恩眼神锐利凶狠，直刺阴影中的汪牧。
汪牧没有动，保持着那个悠闲的姿势。
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
“路过。”汪牧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尾音带着点慵懒的上扬，“顺便看看，我家的小疯子，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
他的目光在予恩苍白狼狈的脸上逡巡。
予恩坐直了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眼睛里的冷意不减反升。
“我不管你做什么，但是，汪牧。”他森寒的叫着他的名字，“你要是敢打乱我的计划……”
他话语停顿下来，身体微微前倾，身上爆发出来杀意。昏暗的光线下，冷漠看向阴影中的人。
“我一定杀了你。”
汪牧脸上的笑容，没有予恩话音和杀意下消失。
那笑容反而迅速在脸上散发开，变得更加明显，眼里……带上了奇异的光彩。……愉悦？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传开。
“呵……”汪牧的笑声渐渐停歇，他微微歪着头，看着墙壁边那个脸上苍白的予恩，眼神里的愉悦快要溢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轻松，里面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
“怎么会呢？”他目光在予恩脸上流连，“我们现在……可还是‘一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