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河上覆雪,雪下有暗水在走,像野兽在冰肚子里翻身。
她选的是最窄的一处,马蹄先探,蹄铁在冰面上磨出“吱”的一声。
她把身子往前压,整骑的重心一寸一寸过,像在走一根细紧的线。
亲卫紧跟,另两骑从更上风一掌的位置过,分散压力。
冰面没有碎,风把她的发丝扯出兜帽,她伸手按住,指尖冰凉,心跳却一下一下把热往喉管顶。活着的热。
“再走一段,就会看见东麓的旗。”
亲卫道。
旗不该先看见人,旗先看见人,说明人太直。
她把马身贴到一丛枯榆背风的阴影里,目光从枝杈间隙往外筛。
东麓的小旗确实在,不远不近,像一只立在雪坡上的鹰眼。
旗下有仆马与弓架,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在像她一样看雪里最小的动静。
这是好征兆。
“你们先停,我先去探探路。”
她把缰挪到左手,右手按在短刃尾部。
亲卫道:“将军……此地我们毫不知情,您要谨慎些。”
“放心,我不是今日才被称为霍将军。”
她从榆影里现出人形,朝旗下的人举起节牌。
旗下那人与她对望一瞬,抬手做了个不高不低的手势。
这是王帐内遣使常用的暗号,意思是“来,但别带影”。
她立刻压手,让随行放缓,自己往前策两步,停在对风的位置。
对面的人也往前,两人像在一张看不见的纸上用细线描着某种彼此承认的规矩,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霍使。”
那人行礼,嗓音沉,从怀里摸出一道细小的木牌,木牌的纹路是西溟北库的纹路,边上缝着一缕银丝绳。
“宣。”
她紧盯他眼睛,目不转睛。
“王上有令,东麓合围,北陆相接,丰川不许失。”
“领令。”
她收起木牌,转身欲走。
“霍使稍等,还有一令。”
那人犹豫了一下。
“王上说,霍使不许涉险。”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把这句挂在空里,又吹散。
霍思言眼底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又稳稳落回去。
“那烦请带路。”
两队人合流,沿着风背的雪脊小心地推进。
雪深到膝,踩一脚,雪就从靴筒里灌进去,凉到骨缝。
远处偶尔传来金铁声,很轻,很远,却直直打在耳膜里,是丰川谷那边的动静。
这说明谢知安在那头。
“你们沿线放的什么号。”
她问向带路的偏将。
“鹰哨,夜里两次,晨昏各一次。”
“再吹一遍。”
偏将抬手,吹了一个极短的调。
雪坡那头也有调子回。这是军中规矩里的“在位”。
她想了想,再加了一个很短的尾音,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暗记,只用过两次。
一次在上河,一次在秋汛,他不一定在听,但她把声音推过去,像把心里那根最细的丝线朝远处抖了一抖。
霍思言道:“走完这条脊,我们兵分两路。”
“怎么分?”
偏将问道。
霍思言答:“我去中线,与你等走侧翼,侧翼多弓骑,中线多盾步。”
“可这中线,十分危险。”
偏将皱眉,眉宇间夹杂着一丝不安。
霍思言浅笑一下,神情云淡风轻。
“险给我,稳给你们。”
雪路被风反复舔过,表面发亮。
她在这种路上行得很稳,脚跟落得很轻,像怕惊着什么。
也许她怕惊的是自己心里那只鸟,那只鸟总在风大的时候想飞,又在雪厚的时候想缩回掌心。
她没有让它飞,也没有让它缩。
她只是走,像所有该走的人一样,走在该走的时候。
谷口那边,敌军开始大撤。
断旗如草,散兵如流,火光与雪光在他们脸上交替,相互剥换,剥出疲惫、惶急、凶意,也剥出一种快要断裂的茫。
谢知安没追,他让弓骑把最后一阵箭雨压下去,再把弓弦松了,收回筒。
有人不理解,问他何不一举追杀?
“雪里追杀,杀的是马,来人,把人抬下去。”
他道。
话音刚落就有人立刻去抬,抬回来的人里,有南关的,也有敌军的。
伤口的颜色都一样,热气都在寒里冒。
敌军的眼神警惕,像被逼到角落的狼。
他们不说话,谢知安也不说话。
等伤口止住了最急的那一股,他才让人把他们押到一处背风的雪洼里。
雪洼里铺了两层干草,最底下一层是前阵从马厩里抢出来的旧垫子,被烟薰过,味道怪,但能隔潮。
“谢将军。”
尉迟翊叫他。
“嗯?”
“王城的鹰落下来两次。”
尉迟翊道:“一回是“已达”,一回是“北线交接”。”
“再等等,还有一回。”
“将军在等霍使?”
话音刚落,北面的天空被一缕极细极亮的金线划开。
那是阳光从云背后漏下的第一道边。
风像突然换了方向,吹得人眼睛有点酸。
鹰的叫从高处落下来,穿过烈火剩下的一点温,把雪面上的冷与痛一层层揭开,露出一种很薄的、但很真切的暖。
“终于到了。”
他轻轻吐气。
“到了……”
尉迟翊也笑了一下。
传鹰的哨在营中响起,传令官把小箭递到他面前。
箭羽上有一道她惯用的缺口,他把箭羽上的铜筒取下,拧开,展开那一条细得像丝的纸。
纸上只有八个字,笔画极稳,像在冰上写,又像在心上刻。
“东麓合围,丰川不失。”
他把纸合上,收进内襟,那一瞬,他把背挺得比刚才任何一次砍杀时都直。
这份“直”不是硬,硬会折,他的直是一个人把自己的重量交给一条看不见的骨,骨不在身上,在心里。
“备马!”
他从旗下骑上马,回首看了谷心一眼,火线已剩下断续的红,像病体最后的热。
风把这点热也往北推,他策马,马嘶,蹄声进雪,把路踩成一道稳稳的痕。
东麓的小旗在风里抖,霍思言摘下兜帽,发尾上挂的雪珠顺着颈后滚进衣领,冷得她打了个轻轻的战。
偏将把热水递过来,她抿了一口,胃里才有了点真正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