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的水汽混着松针的清苦,在晨雾里凝成细碎的露珠,顺着虬结的枝桠滚落。几声枯枝断裂的轻响突然划破寂静,五道身影如林间灵猿般从浓密的树冠间掠出,衣袂带起的疾风卷落满枝晨露,稳稳落在距李儇与宋文通丈外的青石空地上。
为首的李克用身披玄色兽面锁子甲,甲片在斑驳光影里泛着冷光,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对面三人,喉间滚出的话语带着关外风沙的粗粝:“朱玫,李昌符,王重荣,宝鸡这地界藏龙卧虎,几位竟真敢不带重兵,亲身来这荒林之中。”
朱玫上前半步,青色官袍上还沾着草叶与泥点,显然是翻山越岭赶来。他抬手拂了拂袖摆,脸上堆着温煦的笑,眼底却藏着几分审视:“当今黄贼(黄巢义军)已破潼关,锋刃离长安不过两日路程,城内官民早已四散奔逃。我等身为大唐臣子,夜里合眼都是宫城失火的景象,来此不为别的,只是想亲眼看看圣上龙体是否安好,有没有受半分惊扰。”
“正是!”李昌符忙不迭点头,他身着褐色劲装,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别着柄短铳,显然是赶路时未曾顾及仪容。他攥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昨夜听闻圣驾离长安,往宝鸡方向而来,臣连夜从凤翔动身,翻了三座山才赶至此地,只恐乱兵伤了圣上,今日若不见您一面,这心始终悬着放不下。”
“朕倒不知,大唐危难之际,还有你们这些‘忠臣’记挂着朕。”
一道略显单薄的声音忽然从树后传来,晨雾被风吹散些许,李儇的身影缓缓浮现。少年天子身着素色锦袍,腰间系着枚温润的和田玉佩,只是往日明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薄雾,面色也比去年清瘦了许多。他刚走出树影,宋文通便“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的脆响在林间格外清晰:“臣宋文通,参见圣上!”
李克用见状,也收敛了周身锐气,撩袍跪地,玄色甲片扫过青石,发出清脆声响:“臣李克用,参见圣上。”朱玫、李昌符与王重荣紧随其后,四人的叩拜声在空谷中回荡,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山雀。
李儇抬手虚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像山间的寒霜,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众卿平身吧。”等四人起身,他才慢悠悠开口,目光在几人脸上挨个扫过,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朕一路从长安逃至宝鸡,倒还算安稳。只是不知,几位今日来此,身后是否带着兵马?”
空气骤然凝固,林间的鸟鸣声都似戛然而止。李克用率先开口,声音掷地有声:“臣与父亲李国昌,当年蒙先皇赐大唐国姓,早已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大唐。今日入林,只带了二十名亲卫,且皆在林外十里处候命——未经圣上诏命,臣绝不敢私自带兵靠近,坏了大唐礼制。”
李儇缓缓点头,目光转而落在李昌符身上。李昌符脸颊瞬间涨红,下意识后退半步,避开天子的视线,声音也有些发颤:“臣……臣是怕沿途有乱匪与散兵,情急之下便带了五百骑兵,虽违了礼制,却是真心想护圣上周全,还请圣上恕罪。”
“恕罪?”李儇轻笑一声,转而看向朱玫。朱玫上前一步,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臣与王重荣大人,皆是奉了圣上密诏,带兵入宝鸡护驾,并非私自兴兵。”
他话音刚落,李儇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愤怒,那怒火如火星般,刚燃起便被他强行压下,只余下眼底深处的冰冷。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既然众卿都是为护驾而来,那朕如今想去暂避,借李昌符卿的地界安身,你们不会阻拦吧?”
李昌符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忙躬身道:“圣上肯驾临沂蒙,是臣的无上荣光!沂蒙城已加固三重城防,粮仓堆得满溢,臣早已备好宫殿,定能保圣驾万无一失!”
李儇“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便朝着密林深处走去。素色锦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与树影间,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缓缓飘落在青石上。
四人站在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李克用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朱玫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底却深不见底;李昌符松了口气似的抹了把额角的汗,脸上满是兴奋;王重荣则始终面无表情,如同一尊石雕。片刻后,李克用率先转身,玄色甲胄的身影很快融入密林,朱玫与王重荣交换了个眼神,也并肩离去,李昌符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跺了跺脚,快步追了上去。
晨雾再次聚拢,林间重归寂静,只余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青石上未散的几道脚印,很快便被新落的露珠悄悄浸湿
宋文通单膝跪地的姿势还未完全舒展,甲胄的冷铁便已沁透了内衬的棉布,贴在脊背上凉得刺骨。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目光却先掠过眼前四人——李克用正拂去玄甲上的草屑,眉峰微蹙似在思索;朱玫与王重荣低语着什么,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藏在树影里,让人瞧不真切;李昌符则搓着手,脸上还带着邀功般的兴奋。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李儇离去的方向,那道素色锦袍的身影早已没入密林深处,只余下被晨雾模糊的树影,在风里轻轻晃动。宝鸡山间的风裹着松针的寒气,吹得他头盔上的红缨微微颤动,也吹乱了他心头的思绪——方才圣上那抹诡异的笑、眼底一闪而过的愤怒,还有提及“密诏”时那瞬间的沉默,都像细针般扎在他心上。
宋文通缓缓摇了摇头,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混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转瞬便消散无踪。他不再看那四人各怀心思的模样,抬手扶正头盔,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起身时,他特意朝李克用等人的方向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大步朝着李儇离去的路径追去。
玄色的身影在林间疾驰,踏过腐叶堆积的地面,溅起细碎的露珠,衣袂带起的疾风卷落枝头残叶。他不敢追得太近,只远远跟着那道素色身影,目光始终落在前方——乱世之中,圣驾飘摇,他虽只是禁军将领,却也知晓,此刻能做的,唯有守住这道孤影,护着这位少年天子,在这危机四伏的宝鸡密林中,寻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