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纹醒来时，周遭的环境立刻让他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这里是部落过冬的山洞。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那些在暗崖之下，与夜影共处的狼狈记忆，也跟着回笼。
阿纹的神色不变，他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视线晃动，最终看向了洞口。
目光穿过洞口堵门石的缝隙，看到了外面零零散散飘落的白雪，眼神微微发直，阿纹一时呆愣了许久。
“你醒了。”
一道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夜影把你背了回来，你们发生了什么？几天见不到人。”
这声音终于将阿纹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轻轻侧过头，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首领。
首领是人形，手里端着一个石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随后走到他的跟前，将碗递给了他。
阿纹垂下眼，避开了首领探究的视线，伸手接过石碗。
“没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
首领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能在心中叹气。
关于这两个孩子的事，他问了无数次，得到的永远是沉默或敷衍。
真相，仿佛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被一堵厚重的墙死死封锁，不为人知。
“你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全是夜影的功劳。”
首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巫医说，你得了低温病，要是再回来得迟一点，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既然选择救你，那么我觉得，你们之间其实就有把话说开的机会，好好想想吧，阿纹，这么久了，你也该走出来了。”
首领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石门被重新合上，洞内恢复了寂静。
阿纹沉默地目送着首领离开，脑海里，夜影那张惊慌担忧的脸一闪而过。
他面无表情，随即仰头，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糟糕透了。
阿纹有一个隐藏至今的秘密。
他怕雪。
大概是食亲那件事发生后的下一个冬天，他发现自己无法踩在雪上。
四肢只要接触到那份冰冷的触感，他便会全身僵直，无法行走。
就算不接触，躲在山洞里，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他也会产生被层层包裹的窒息感。
所以，每到冬天，他有九成的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山洞里，像一只冬眠的困兽。
其实这个问题，倒也没严重到看一眼雪就会被吓晕，所以这些年，他隐藏得还算成功，没人发现不对劲。
可这次……或许是生病的原因，那该死的山洞与大雪的组合，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幻觉，以至于露出那副丑态，表现的尤为明显。
夜影多半已经看穿了。
偏偏是夜影。
阿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并不是害怕夜影会借此报复他什么，只是秘密被夜影知晓，尤其是这样不堪的软弱也被看光，让他格外不爽不悦。
心头翻涌着无处发泄的愤懑，阿纹深吸一口气，抬手拿起旁边的食物，简单地补充了一些能量。
药汁的效果很快上来了。
无边的困意席卷全身，眼皮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阿纹没有反抗这种感觉。
他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把那些糟心事全都忘掉。
他躺回床上，裹紧兽皮，身体迅速坠入梦乡。
山洞外，夜影站在阴影里，冰蓝色的双眼透过堵门石的缝隙，窥探着里面的一切。
他来这儿有段时间了。
阿纹喝药，吃东西，到最后重新躺下，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看起来，那家伙确实病得很重，连山洞外面有人都毫无察觉。
夜影凝视着床上蜷缩成的那一小团，看了很久，眼底的光芒诡谲难辨。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转身没入风雪，回了自己的山洞。
……
眼前一片漆黑。
阿纹感觉非常冷。
他睁开眼，瞧见了角落里蜷缩着的阿图。
啊，想起来了。
他为了找雪核草，偷偷跑出了部落，遇上暴雪迷了路，阿兄来找他，结果和他一同被困在了这个山洞里。
现在阿兄正生他的气呢。
阿纹有些沮丧。
阿图有时候虽然会欺负他，还总喜欢摆兄长的架子，但他其实很清楚，阿图是非常宠溺他的。
被一贯宠溺自己的哥哥忽然讨厌，阿纹心里难过得要命。
但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错，无话可说。
希望回去之后，阿兄能原谅他。
脑子里胡乱想着离开山洞后要怎么跟阿兄道歉，阿纹觉得浑身越来越疲惫，意识也开始模糊。
他连靠着墙壁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真的，他好饿。
也不知道这场雪什么时候能停，他想回家吃东西了。
“嘭”的一声，他倒在了地上。
地面冰冷刺骨。
阿纹觉得好冷，他想重新爬起来，却一丝力气也分不出来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困，困得他睁不开眼睛。
恍惚间，他看到阿图在靠近自己。
耳边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
“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就好了。”
阿兄还在生气。
对不起……
阿纹想哭，但他已经没有了流泪的时间，意识抵抗不了席卷而来的困意，将他彻底拉入黑暗的深海。
身体沉重得可怕，四周仿佛有无数双手抓住他的身体，将他捆缚拉扯。
但神奇的是，阿图的声音并没有就此停止，他还能听见。
“我已经忍不住了阿纹，本来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会直接吃掉你的。”
“但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这场风雪什么时候能停，但不论是我还是你，确实已经没有时间等它了……，阿纹，我想，我吃了你，也不一定能获救，毕竟你才这点大，也没多少肉，支撑不了我多久……”
“所以，还是你吃我吧。”
“你那点食量，吃我的话，应该能撑得久一点。”
“嗯，只能这样了……”
“……醒来后你也不用自责，这是我自己选的，哥哥要保护弟弟嘛……，就是之后，你可能会过得有点辛苦，但你这么聪明厉害，肯定能撑过去的，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
“活着吧，阿纹……”
活着吧，阿纹。
最后那道声音，悠长无比，带着无法掩饰恐惧和颤抖，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在他的耳边。
阿纹骤然睁开了双眼！
他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石壁，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将身下的毯子打湿了一大片。
和以前一样，还是关于那个冬天、那个山洞的梦。
只是这一次，有些不一，阿兄是活着的……
不。
这不是梦。
这是当初在那个山洞里，他昏迷前残留的最后一段记忆。
就说嘛，当时阿图绝对还跟他说了很多话，只是自己记不清了而已。
结果……说的就是这些吗？
真的很像阿图会说的话，临死了，都还要摆他那副长辈的架子。
阿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噎。
他猛地裹紧兽皮，将自己蜷缩起来，脸深深埋入胸口，团成一团。
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却没有再泄露出丝毫声响。
……
这之后，阿纹过得还算宁静。
那场梦虽然还是绕着那个讨厌的冬天进行，但对他来说，却已经算不上是噩梦。
或许是久违的梦到了活着的兄长，哪怕知道那惨烈的结局，也让他的心情莫名的好了一些。
至少，至少，他没有强迫阿兄……
只是阿纹的病，好得很慢。
低温病，算不上什么稀有的病症，就是当初夜影得过的那个。
可这个病有个特质，就是好的慢，不过他如今的状态，比最开始确实强上许多。
阿纹看着山洞角落里那个空掉的药篮，想了想，还是起身，推开了堵门的巨石。
天已经黑了，雪还在下。
迎面而来的不适感让阿纹皱起眉头，但他还是选择走了出去。
他生病后，药基本都是首领送来的，大概十天一次。
这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首领没来。
阿纹本来也不想总是麻烦首领。
他知道自己在部落里有多不受欢迎，首领为了关照他这个“战士遗孤”，已经付出了太多，部落里甚至因此传出过一些离谱的流言。
不能再给首领添麻烦了。
阿纹这么想着，走出山洞，身体紧紧贴着山壁，尽量不让纷飞的雪花落到自己身上，一步步朝着仓库的方向慢行。
走了许久，他终于看到仓库，那里正有火光闪烁。
仓库的守卫正围坐在火堆旁交谈。
“咱们仓库的食物快见底了吧？狩猎队这次好像又没抓到什么像样的猎物。”
“冬天嘛，猎物少，抓不到也正常，反正冬天也快过去了，撑到春天应该没问题。”
“……”
阿纹神色平静，对这些闲聊并不在意，他只想快点拿到雪核草，然后回去。
“不过，话说回来，夜影这一整个冬天都在拿雪核草呢，说真的，他每次过来，我都害怕。”
“确实，我看他和她姐姐好像都没生病，也不知道拿雪核草干什么，怪吓人的。”
阿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雪核草？
他想起了每隔十天，都会准时出现在他山洞门口的那个药篮。
……应该不是。
是首领放的才对。
他甩开脑中那荒谬的杂念，正要走过去。
另一个守卫的声音响起：“害怕？吓人？为什么？我觉得夜影挺好的啊，又帅又强，而且仔细看看的话，其实白色皮毛也挺好看的……”
闻言，另外两个守卫表情微变，对视一眼后，压低了声音。
“你是最近这几个冬天才来的，所以你不知道。”
“其实，夜影小时候也得过低温病，不过嘛……那个时候，没给药。”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们的声音放得更低了。
新来的守卫显然没明白：“没给药？为什么？”
“哎呦，你小声点！”另一个守卫急忙接话，“其实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是白种嘛，以前部落里的人都讨厌他，当时他冬天得了低温病，巫医跟他姐姐说，治不了，因为部落里没有雪核草了。”
“但其实……有。”
“低温病那么常见的病，部落怎么可能没有库存？其实就是巫医想让夜影病死，才故意说没有的，这事儿后来被首领知道了，把那个巫医狠狠罚了一顿，但毕竟是巫医嘛，地位高，所以没几个人知道着事儿。”
话音落下，三人便听到了“啪嗒”一声，纷纷转头望去。
漆黑的洞口外没有人影，只是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篮子。
一名守卫觉得有些不妙，惊慌道：“谁啊？这，不会被听到了吧……”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惴惴不安，事关巫医，后果可不小。
阿纹冲刺在山道间，被落雪淋到也没有丝毫反应，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三名守卫的对话，墨绿色的眼睛微微瞪大，沾染着几分血红。
雪核草。
一切不幸的开端……
巫医此刻已经躺在床上休息，正打算闭上眼进入梦乡的时候，洞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令他立刻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只见堵门石被一点点挪开，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一双眼睛闪烁着森然的幽光，像是林间的幽灵，直勾勾的落在自己身上。
巫医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阿，阿纹……”
阿纹猩红着眼， 眸光里闪烁着杀意，声音嘶哑难听。
“老东西。”
随即，黑色的身影扑入洞穴，碰撞声不断，巫医尖叫求救的声音响彻整个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