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波领着巡抚吴兆文、巡按吴文瀛迎出二门外,接过圣旨时手指都在发颤。
自去年四月后,北方的消息就断了——
闯军入山西、宁武关陷落、宣府告急的塘报像最后几声雁鸣,之后便再无音讯。
他派出去的哨探连湖广地界都闯不过,如今云贵就像被蒙住眼睛的巨人,只能在黑暗里猜测京城的命运。
“陛下……还好吗?”
沐天波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吴兆文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转向贵州方向。
这位头发花白的巡抚本想组建勤王队伍,可贵州宣慰司又乱了——
土司们为了争夺水源打了起来,山地里的苗寨与汉村械斗不断。
“老规矩,先安抚再弹压。”
吴兆文叹了口气,贵州的乱局就像地里的杂草,每隔几年就要冒一次,解决了水源争地;
过几年又会为了作物收成闹起来,安稳日子从没超过五年。
沐天波望着这位七十岁的老臣,心里又暖又涩。
他十岁承爵时,云贵土司根本不把毛孩子放在眼里,叛乱此起彼伏。
崇祯十二年他哭着向朝廷求援,是皇帝把吴兆文派来,又让御史吴文瀛巡按云贵,二吴一柔一刚,才把这片土地摁住。
如今他虽已能独当一面,可没了北方消息,心里总像空了块。
“吴公,您说……陛下会不会出事?”
吴兆文抚摸着圣旨上的龙纹,眼神突然亮起来:
“陛下是明主,跟孝宗爷一样的清明君主。”
他总想起五年前皇帝召见时的情景,御座上的年轻人握着他的手说“云贵安则天下安”,眼里的光比殿上的烛火还亮。
“陛下勤政爱民,定然能渡过难关。”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样就能给年轻的黔国公,也给茫然的自己打气。
而此时的东南海面上,荷兰人的舰队已悄悄拔锚,朝着小流求的方向驶去。
他们不知道云贵的臣子还在为皇帝担忧,更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船,有三成股份正属于那些嘲笑崇祯“外强中干”的江南豪商。
海风吹动着荷兰国旗,也吹动着大明疆域边缘的暗流,而紫禁城的消息,还困在冰雪与战火里,迟迟传不到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
大明朝的皇帝们实在是段奇谈——
开国太祖朱元璋勤政到让官员们喘不过气,朝堂上天天鸡飞狗跳;
仁宗朱高炽接过江山后也铆足了劲干活,反倒显得永乐大帝当年四处征战像“不务正业”;
孝宗朱佑樘更是把心都扑在朝政上,忙到连教儿子都没了功夫;
到了崇祯,勤政得更彻底,最后却落得国破自缢老槐树的结局。
十六位皇帝里,真正能称得上勤政的就这四位。
结果呢?
老死的没有一位,太祖、仁宗是活活累死的,孝宗被阑尾炎拖累死,崇祯则是自缢身亡。
这光景充分说明,勤政实在是高危职业,没副铁打的身子骨扛不住,没实打实的治国本事更是活不到善终。
所以传旨太监站在黔国公府大堂时,沐天波、吴兆文和吴文瀛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忐忑。
欣喜的是太监一口纯正的京腔,明明白白带着北京皇宫的气息,证明北方终究还有消息传来;
可忐忑的是,谁也说不清这太监代表的是大明,还是已经打进北京的大顺。
直到圣旨一字一句宣读完毕,三位大臣趴在地上久久没敢起身。
吴兆文和吴文瀛两位老臣老泪纵横,年轻的沐天波更是泪流满面,哽咽着重复:
“真好,真好啊!”
——圣旨里明明白白写着崇祯年号,字字句句都是朝廷的旨意,不是什么大顺的号令。
他们得庆幸这圣旨是去年十二月发出的,若是正月里动笔,恐怕吴兆文当场就得昏厥过去——
毕竟这会儿北边朝堂已经议出“乾德年号”,哪还有崇祯年号的影子?
接了圣旨,三人死活不肯放传旨太监走,忙不迭备上好酒好菜,一个劲请太监讲讲三月之后的京城情景。
四位黄门太监也乐得应承,毕竟这一路从北京跋涉到云南,吃了太多苦头,谁也不想再顶着风雪赶路,总得等春暖花开再做打算。
酒过三巡,太监们打开了话匣子,讲得眉飞色舞:
闯贼李自成如何兵败覆灭,八旗鞑子如何损失惨重仓皇北逃,顺天府的流民如何得了安抚日子渐稳,端午节圣主如何在京城与民同乐,百废如何在新政下渐渐复兴……
能说的奇闻轶事全抖了出来,不好细说的敏感处就含糊带过。
几位太监倒像极了说书先生,讲到动情处,手里的玄木拂尘甩得啪啪响,引得满堂人屏息凝神。
沐天波听得热血沸腾,攥着拳头恨不得立刻披挂上阵,跟着朝廷大军杀贼建功;
吴兆文听得老泪纵横,手掌忽松忽紧,嘴里喃喃着“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实在难以想象短短数月竟有这般逆转;
唯有吴文瀛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承认崇祯皇帝向来有主见,可要说皇帝能亲自指挥人马剿灭流寇,还能造出先进火炮把鞑子打得屁滚尿流?
这也太扯了!
但凡朝廷真有这本事,何至于让民乱闹了十几年,把天下搅得乌烟瘴气?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里满是疑惑,却终究没敢把这质疑说出口。
吴文瀛忍不住追问:
“那莫非是左良玉率军勤王才打了胜仗?
吴三桂是不是也带兵入京了?
刘良佐、黄得功、高杰、刘泽清这些总兵,是不是都去勤王了,才合力消灭了乱贼?”
这话问得四位黄门太监顿时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整话。
还是个年轻些的太监没把住嘴,脱口道:
“左良玉那乱臣贼子早被诛杀了!
刘泽清倒是接了旨意,已经解甲归田。
刘良佐、黄得功和高杰……
压根没入京勤王。
这回能灭了乱贼、打退八旗,全是御马监、东厂还有各监卫一同听令行事的结果!”
这话一出,别说吴文瀛满脸不信,连刚才听得热血上头的沐天波都愣住了。
打仗哪有这么简单?
若是靠内监和京卫就能成事,大明何至于民乱十几年不止,何至于丢了定辽,更何至于常年被关外鞑虏追着打?
四位太监被这么一质疑,自己也犯了嘀咕。
回想宫里的日子,每日按部就班倒不觉得有啥不对,可如今被问得细了,竟也觉得那些“大捷”透着股不真实。
可他们又没法解释,只能反复念叨:
“事实就是这样啊!
谁知道具体是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