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已至,逢晴日。
大清早,须弥山石窟。
朝阳的光辉穿透窗棂,照在康咏春脸上。
大自然用这种最温柔的方式,唤醒了她。
康咏春侧身,抓过暖炕上的一件宽大的风袍。
那是从钱州出发北上前,她为师兄姜午阳缝制的。
彼时,她还是神阳教的傀儡,知晓队伍会止步于萧关,却依然用尽心思地给姜师兄缝制御寒衣物,一针一线,比运笔作画还小心细致,填作里子的,也是江南乌程县最好的丝绵。
她舍不得师兄受冻,就算到不了羌国,就算师兄与她一道去了神阳教势力所在的凤翔至西蕃一带,那也是寒冷的北疆。
如今,因师傅妒忌心而遇害的姜午阳,尸身留在了故国,但他未曾穿过的丝绵袍子,成了并不虚无的遗物,终日陪伴康咏春。
这一路上,哪些人只能同甘、不能共险,公主与冯啸,都已看得分明。所以,腊月里,公主就找了个禀报咨情的由头,打发惯会明哲保身的唐阁长,回越国去,免得他了解羌、越、燕三国女人的计划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同时,冯啸也找来康咏春交底:“咏春,我们不是神仙,没有哪一场仗,是铁定会赢的。万一几处排布,都在李家面前落了下风,你何必陪着我们赴死。你不如也回萧关,找你大姐胡萍儿。”
康咏春坚决地摇头:“姜师兄说他此生所愿,便是在羌国画尽千佛。我哪里都不去,画完一处佛像,便烧给他,直到我也死了。”
冯啸没有强劝,隔几日后,才又来与康咏春道:“你在羌人眼里,已是描画宝相庄严的佛之使者,在与越人和嵬名烁势不两立的人眼里,则不过是个置身漩涡之外的画匠而已。你若躲进佛门圣地,李家人没有必要非得把你也抓出来杀了,去得罪那些中间派的崇佛贵族。”
于是,元宵后,冯啸就以临摹佛画为名,安排几个越国精兵,护送康咏春,来到羌人奉若神殿的须弥山石窟。
此刻,康咏春披上袍子,轻抚肩头:“师兄,昨日我画累了,今天歇歇,我们去看贺兰晴雪。”
来到屋外,初春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清甜中已略觉暖意,宣告了凛冬彻底远离。
极目远眺,正能与辰时最美的贺兰山相遇。
瓦蓝的天幕下,千沟万壑、线条犀利的群峰,虽仍被白雪覆盖,黛蓝色的山脊却已若隐若现,变幻多姿,如矗立天地间的巨大白玉屏风上,由丹青圣手,描摹出景象瑰奇的画面。
视线落至山谷,视野里的色彩则丰富起来。
不唯新嫩的春绿与融冰的湖蓝,还有起伏的坡地间,彤粉渐染的杏花与桃花。
康咏春裹了裹袍子,好像抱着姜午阳虽瘦削却温暖的肩膀。
“师兄,这个地方真美,对吗?师兄,我是打心底感念冯阁长,还有公主,没有她们,柳洵便还逍遥人间,而我,就算没被柳洵嫁祸,可能也还在给神阳教做傀儡,无法带你来到这里。我真希望,此番大计,诸事顺遂。”
康咏春默念之际,一簇金色的阳光破云洒下,正照在谷地间的官道上,映出迤逦缓行的商队。
商队绵延,足有一里,各色人等都有。
开春后,取道贺兰山回西域的商贾,或者羌国周边去西域做买卖的小部落,听说因为羌越联姻,越国今岁有大商团来到羌国,也走贺兰山下的官道往西,便不约而同地等在金庆城,看到越商如期而至,才动身启程,跟着越商走,图个沿途安妥,不怕山贼劫道。
打扮成商贾的裴迎春坐在马上,抬头仰望贺兰山。
他胯下骑的,正是嵬名烁在萧关一别时,留给他的河西骏马“多吉”。
裴迎春凝眸看了好一阵眼前雄浑壮丽的景色,才拍着多吉的脖子道:“唔,这样的地方,确实配得上阿烁做女王。多吉,你瞧好了,我个小破官,这回给你旧主,整个大的。”
康咏春与裴迎春,分别与自己心中那人,畅想未来图景时,五十里之外的金庆城东宫,正忙作一团。
后日便是二月二,对于已然半农业化和部分汉化的大羌国来讲,这是重要的春耕节。
这一日,王上要带着太子与群臣,祭祀司农之神后稷,祈祷疆域之内,稼穑丰饶、黎民无饥。
祭祀过后,太子嵬名亮,将引着父亲嵬名孝与越人后母刘颐,来到东宫,于太子妃赵茜薇置办的家宴中,共享天伦之乐。
午未之交,城外的越人葡萄庄园里,马远志对闵太后,以及乔装打扮潜回金庆城的嵬名烁,俯身道:“太后,大将军,小的先往东宫去送酒了。”
闵太后拨着手里的佛珠串,点头道:“去吧,明日,就没有东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