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上的血印渐渐晕开，像极了合卺酒洒在喜帕上的痕迹。
卫元昊把玩着暖手炉，忽然道：“父皇要给临川选新驸马了。”炉内银霜炭爆出火星，灼得司徒长恭猛然站起：“公主不会答应！”
“哦？”四皇子挑眉，“司徒世子倒是了解皇妹。”
何止了解。
更漏声催得人心慌。
司徒长恭浑浑噩噩走出府门。
远处，一辆马车沿着土路驶过。
“公主，奴婢好像瞧见司徒世子了！”夏欢忍不住低声惊呼。
夏欢赶紧把掀起的车帘放了下来。
卫云姝缓缓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
马车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云姝……”司徒长恭的声音猛地顿住，上次被鞭笞的痛楚记忆犹新，他慌忙改口：“临川公主！在下有几句话，想跟公主说说。”
“公主……”夏欢后悔极了，声音都带了哭腔。早知会这样，刚才真不该掀帘子往外看！
“本宫跟司徒世子没什么好说的。”卫云姝语气平静，安抚地轻拍了拍夏欢的手背。他司徒长恭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她的人为他担惊受怕？
车夫焦二没听见公主有停车的吩咐，便继续赶着马车前行。
司徒长恭没办法，只得施展轻功跟在马车后面跑。
“公主还记得梁易吗？”司徒长恭一边追一边喊，“以前公主还夸过他算术特别好，现在他被晏茉安排去了冀州府，卷进了烧棉花的案子里！云姝……不，公主，就当我求您，救他一次吧！”
司徒长恭说出这句求人的话，只觉得心像被撕开一样疼。他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过？
从前向来是她倾心他、处处为他着想，可如今……
司徒长恭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卫云姝听到“梁易”这个名字，脑子里模糊有点印象，似乎是见过一两次，也确实随口夸过那人一句。
但那又怎样？司徒长恭的人，是死是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
卫云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讥讽：“没有司徒世子你的点头同意，晏姨娘就能随便使唤动你的人？看来，司徒世子跟晏姨娘果然是情比金坚的真爱啊。”
“司徒世子你这么看重晏姨娘，现在却像个没人要的丧家狗似的跟在本宫的车后面，低三下四地求本宫，就不怕晏姨娘知道了会伤心难过吗？”
马车里传出一阵清脆又带着凉意的笑声。
司徒长恭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直接僵在了原地。
丧家狗……
卫云姝……她竟然说他是丧家狗！
司徒长恭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齐国公府的。
“世子回来了！”晏茉见他进门，脸上先是一喜，但紧接着就发现他脸色难看得吓人，“世子……您这是……是不是四皇子那边说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司徒长恭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她。
晏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然而，司徒长恭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忽然咧开嘴，发出一声苦涩又短促的笑：“四皇子……让我放弃梁易……”
晏茉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可司徒长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就只是这样吗？”晏茉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好怯生生地追问了一句。
“只是这样？！”司徒长恭猛地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晏茉被他看得心慌，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难……难道还有别的？”
“梁易是我过命的兄弟！”司徒长恭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声比一声大，“我亲口答应过他，要带他一起建功立业，让他过人上人的好日子！可现在呢？现在我要亲手放弃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我放弃他，就是要他去死！这还不够吗？！”司徒长恭眼中涌上了水光。
但下一刻，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彻底抽空了，声音也变得干涩嘶哑：“当然……还不止是这个。”
晏茉一听这话，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四皇子让世子放弃梁易……那，她自己呢？
不行！
她绝不能成为弃子！
“世子……都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不好！”晏茉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要是实在不行……妾身愿意去认罪！就说这一切都是妾身一个人干的，跟世子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妾身……妾身愿意为了世子去死！”
她哭得浑身颤抖。
司徒长恭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本该涌起巨大的感动。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手终究还是抬了起来，有些无力地落在晏茉因哭泣而剧烈抖动的肩头，轻轻拍着，“就算你一个人全揽下来，又能怎样？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如果不是我点头同意，你一个人也做不成这事。”
他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只是想对一个无辜被自己连累的女人负起责任，就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为什么卫云姝就不能有晏茉对他的一分体贴？她过去口口声声说倾心他，难道都是假的吗？
如果是真的倾心，为什么她从来不肯为他考虑？为他放低一点点姿态？！
司徒长恭这一病，足足躺了两日。
虽说顶着从六品京官的名头，可这芝麻大的官职，朝堂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偏他硬撑着病体，直到这日紫晟殿传出宣召，才扶着门框直起身来。
终究是躲不过了。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指尖藏进衣袖，在众臣探究的目光中，一步步踏进金砖铺就的大殿。
远处齐国公铁青的脸在朱红梁柱映衬下，活像块发霉的糕饼。
“司徒长恭！”龙椅上传来景仁帝的怒喝，“你可知罪？”
青年武将的脊背绷得笔直。他本该认罪的——是他亲手将梁易送往漠北，借天灾敛财。可若此刻认下，梁易的命就白搭进去了。
“臣......不知。”沙哑的嗓音在殿内荡开。
“好个不知！”景仁帝抓起案头奏折，直直砸向齐国公，“念！”
齐国公被奏折砸中面门也不敢呼痛。这段日子他霉运缠身：儿子本该升四品却被降职，儿媳卫云姝突然性情大变，长女私盐案问斩，老妻瘫在床上，如今连仅剩的儿子也要折进去——莫不是曹姨娘肚里那个孽种带来的晦气？
哆嗦着展开奏折，韦阳的字迹如刀似剑，字字戳在齐国公府囤棉敛财的罪证上。四皇子动不得，可这烫手山芋总要有人接。韦御史痛心疾首的参奏里，司徒长恭仿佛看见自己皮肉被层层剥开。
景仁帝的指节敲在龙纹扶手上，群臣只当圣上气急，却不知帝王此刻正盯着司徒长恭额角的冷汗。那滴汗将落未落，倒映着殿外透进的晨光。
“陛下明鉴啊！”齐国公扑通跪地，“犬子从苍南死里逃生，素来忠君爱国，怎会贪图钱财？定是有人构陷！”他说得情真意切，忽地想起什么，“是晏茉！如今铺面都是她在打理！”
龙目转向阶下之人：“可有此事？”
司徒长恭苦笑叩首：“确与晏氏提过去漠北行商，那时寒灾未起。后来......便断了书信往来。”他咽下喉头腥甜，“若御史所言属实，臣甘愿领罚。”
“你！”齐国公瞠目结舌。
景仁帝指尖点着他连道三声“好”，冷笑如冰刃出鞘：“司徒长恭治家无方，纵妾敛财！即日革去军职，贬为城门守卫！”
“臣......谢恩。”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司徒长恭听见自己骨节作响。那些曾艳羡他少年得志的目光，此刻化作千万钢针，将他钉在这方寸之地。
退朝的钟声里，他踉跄起身。朱红官服褪去，露出内里素白中衣，倒似披了身孝服。
……
“晏茉！又是这个晏茉！”齐国公气得老脸都挂不住了，只觉得颜面尽失。
他之前觉得晏茉不错，是看中她会酿酒，有点小聪明，能给国公府赚银子，而且还能为国公府生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
可银子这东西，卫云姝没和离的时候，国公府多得是！
那期盼的孙子辈，也被这个晏茉给折腾没了！
更可恨的是，她害得自己的儿子司徒长恭两次被降职，如今更是彻底完蛋，连个正经的官职品级和军中的职务都被一撸到底了！
要是卫云姝没和离就好了！
齐国公猛地想起小女儿司徒飞芸分析的那些利害关系，心里像被针扎一样后悔！银子算个屁？国公府要想保住富贵，长恭的官职才是顶顶要紧的！
早知道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说什么也得把卫云姝这个金凤凰给留住啊！
不过，也怪卫云姝那丫头太狠心、太绝情！
不过就是个妾罢了，至于闹到非要和离的地步吗？没了长恭这样好的夫君，她卫云姝以后还能嫁给什么像样的男人？
哼，她就等着后悔去吧！
但今天这事儿，还没完！
父子俩刚回到国公府没多久，宫里太后的懿旨就到了，而且是专门下给晏茉的。
晏茉还不知道司徒长恭的官职已经被彻底撤掉了，一听说太后有懿旨给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认定太后这是要给临川公主卫云姝出气，来找她麻烦了。
她满心委屈地跪在地上。
前来宣读懿旨的内侍太监，却连正眼都懒得瞧她一下。
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念道—
“太后懿旨！
今闻司徒长恭之妾晏茉，品行不端，竟敢借着天灾的时机，大肆敛财，坑害百姓，德行和仪容都有亏欠！即日起，不得列入司徒长恭家室妻妾的名分之中，永远不得有任何名分！若日后胆敢妄求名分、再兴风作浪，必定严加惩办，绝不姑息，以此警示他人。钦此。”
念完懿旨，那内侍才慢悠悠地把目光落到晏茉身上。
晏茉眼神发直，脑子里一片空白。
“品行不端，借天灾之机，敛财害民……”这几句她听懂了。
可是后面那些呢？
什么叫“不得列入司徒长恭家室妻妾的名分之中”、“永远不得有任何名分”？
永远……没有名分？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晏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求救意味地望向旁边的司徒长恭。
内侍太监轻蔑地哼了一声，声音更加刺耳：“通房丫头晏茉！还不赶紧跪着接旨！”
通房——丫头晏茉？
“通房丫头”这几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晏茉的心窝，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颗心直直地坠入了冰窟窿里。她明明是世子的妾室啊！是上了文书的良妾！
“在下……替通房……晏茉接旨。”司徒长恭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代替已经僵住的晏茉，跪下接过了那道冰冷的懿旨。
那内侍太监也不在意谁接旨，又用那种审视货物般的眼光瞥了晏茉一眼。就这等姿色和品性，也配跟临川公主相提并论？这司徒世子真是瞎了眼！
内侍太监完成任务，扬长而去。司徒长恭刚站起身，晏茉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衣摆，声音都在发颤：“世子！太后的懿旨到底是什么意思？妾……妾明明是您的妾室啊！是您的妾啊！”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司徒长恭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齐国公早已怒火攻心，冲上来一脚就把晏茉狠狠踹开：“现在还有脸自称‘妾’？你以后就是个通房丫头！一辈子都上不了台面、无名无分的通房丫头！”
晏茉被这一脚踹得重重跌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要不是你这个祸害，长恭怎么会从五品降到六品，现在又从六品直接降成了白身！你就是个天大的丧门星！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才让长恭把你这个祸害纳进门！”齐国公越想越气，胸膛剧烈起伏，抬脚又要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