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戏志才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猝然刺入邺城大将军府午后慵懒的暖阳里:“主公,有……来莺儿的踪迹了。”
我执笔批阅文牒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洇开在“幽州屯田赋税”的绢帛上,迅速晕染成一片刺目的黑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又猛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那个名字,那个早已深埋于连年烽火与权谋倾轧之下、以为被岁月彻底尘封的名字,竟在河北初定的此刻,如此突兀地、带着血淋淋的过往,重新撞入耳中。
“她在何处?”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目光死死锁住戏志才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瘦削脸庞。
“邺城东郊,二十里外,一处叫‘稻香屯’的小庄子。带着一个唤作‘小荷’的丫鬟,赁了间农舍落脚,已有月余。” 戏志才语速极快,条理清晰,“行事极为低调,深居简出。若非那丫鬟前日进城采买针线,被一个曾在长安‘醉仙楼’当过帮佣的老卒偶然认出,又辗转报到属下这里,恐怕……”
他话未说完,意思已明。若非这极其偶然的机缘,这乱世飘萍,或许就此无声无息地淹没在邺城郊外的稻浪之中,再难寻踪迹。
稻香屯……一个弥漫着泥土与禾苗清香的名字。与记忆中那个金粉楼台、丝竹盈耳,弥漫着醉人酒香与脂粉气的长安“醉仙楼”,隔着生与死,隔着血与火,隔着整整一个破碎的旧时代。
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何要来邺城?是走投无路,还是……冲我而来?无数疑问、愧疚、以及一丝被刻意遗忘的、属于洛阳公子哥罗业的柔软心绪,瞬间翻涌上来,几乎将我淹没。指节因用力握着笔杆而微微发白。
当夜,我将此事在灯下对邹玉、甄宓、杜鹃、蔡琰、貂蝉以及曹宪细细道来。烛火跳跃,映着她们神色各异的脸庞。没有预想中的惊愕与不悦,只有长久的沉默。
邹玉轻轻叹息一声,打破了沉寂:“那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乱世里,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她目光温润,带着过来人的悲悯,“夫君重情,当年长安旧事,妾身等亦有耳闻。如今既知她在邺城,岂有任其飘零在外之理?接回来吧。”
甄宓亦点头附和:“府中院落众多,添双筷子罢了。总好过在外孤苦。” 其它几人也是点头赞同。
曹宪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轻声道:“夫君心中既有牵挂,便去吧。莫要……再留遗憾。”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我便轻车简从,只带了最心腹的侍卫统领陈到和两名同样出身长安、对旧事略知一二的亲随,策马直奔城东。刻意换下了彰显身份的锦袍玉带,只着一身寻常的深青色细麻布袍,马蹄踏过官道,扬起一路轻尘。心,却比马蹄更急,更乱。
二十里路,仿佛被无限拉长。初秋的原野,稻浪已泛出淡淡的金黄,在晨风中起伏,送来阵阵清甜的、带着露水气息的禾香。这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丰收图景,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紧张。
待会儿见了她,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告诉她我早已不是当年长安城里那个鲜衣公子?告诉她我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脚下踩着多少骸骨才走到今天的位置?告诉她……长安之乱,是如何断了我们之间所有联系?
稻香屯很小,几十户泥墙茅舍散落在稻田与溪流之间,鸡鸣犬吠相闻。按照戏志才提供的方位,我们在一处爬满丝瓜藤的竹篱笆院前勒住了马。院墙低矮,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三间朴素的茅草屋,屋顶覆着厚厚的、略显陈旧的稻草。院角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阴凉。一个穿着粗布花衣、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蹲在井台边费力地搓洗着木盆里的衣物。听到马蹄声,她警觉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尚带稚气的圆脸,正是戏志才口中的小荷。
小荷的目光先是茫然,待看清为首的我时,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棒槌“啪嗒”一声掉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像是见了鬼魅,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想往屋里跑。
“小荷!” 我翻身下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是我,罗业。” 这个名字似乎更让她惊恐,她僵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深切的疏离,仿佛我不是故人,而是索命的凶神。
“莺……莺儿姑娘在吗?” 我尽量放缓语气,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有些破旧的木门。
小荷死死咬着下唇,不答话,只是拼命摇头,小小的身躯挡在门前,像一只护巢的雏鸟,用尽全身力气想要阻挡外面的风暴。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那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轻轻拉开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门内,站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素色的粗布衣裙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墨玉般的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优美的颈项。未施脂粉,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却依旧难掩那曾经倾动洛阳的绝色轮廓。
尤其是那双眼睛,曾经顾盼生辉、流转着醉仙楼最璀璨灯火的眼睛,如今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沧桑,以及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岁月和苦难并未夺去她的美丽,只是将那份惊心动魄的明艳,淬炼成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带着寒意的玉质光泽。
她的目光越过小荷惊惶的头顶,毫无波澜地落在我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怨恨、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涟漪。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穿透了我的躯壳,望向更遥远的、充满血腥与灰烬的虚空。
“将军。” 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不复当年的清越婉转,却异常清晰平静,像一块冰投入死水,“寒舍鄙陋,污了将军贵足。请回吧。”
一句“将军”,一个“请回”,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预演的言语和强装的镇定。那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比最锋利的指责更伤人。陈到和亲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连呼吸都放轻了。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莺儿……” 喉头干涩发紧,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在心底辗转了千百遍的名字,“我……我来看看你。” 话语苍白无力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微微侧身,让开门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做了一个极其疏离的“请”的手势,指向院内唯一一张摆在老槐树下的、粗糙的榆木小方桌和两个小木墩:“将军执意要进,便请在院中稍坐。容民女烧些粗茶奉上。” 言语客气得如同对待一个误入家门的过路客商。
小荷如梦初醒,慌忙跑进灶间。院内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我依言在木墩上坐下,粗糙的木头硌着身体,却远不及心头的沉重。她并未立刻去烧水,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我,望着篱笆外翻涌的金黄稻浪。单薄的身影在秋日的晨光里显得格外伶仃,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走。阳光穿过槐叶的缝隙,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又仿佛已冲刷走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只留下这淡淡的身影。
“这些年……你受苦了。” 沉默像巨石压着胸口,我终是涩然开口,打破了死寂。声音干哑,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的肩背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没有回头,只有清冷平静的声音随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乱世人命如草芥,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何谈受苦?将军言重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李、郭二贼攻入长安那日,我随人流仓皇奔逃,侥幸未死。一路辗转流离,饥寒交迫,与乞儿无异。幸得……幸得一些古道热肠的义士相助,才得以活命。” 她的话语平淡,却将那场焚城大火后的炼狱景象轻描淡写地带过。
“义士?”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她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般的眼眸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里面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将军可知,当年醉仙楼后巷,那个总爱偷听莺儿唱曲、被班主责打也不肯走的哑巴小厮阿福?”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还有后厨那个独臂的刘伯,总偷偷塞给我热乎的馍馍?守夜的老张头,看门护院的老王?” 她一个个报出名字,那些早已湮灭在洛阳大火中的、卑微如尘的名字。
“他们……” 我的声音艰涩。
“都死了。” 她截断我的话,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哭诉都更令人心胆俱寒,“李、郭二贼,乱兵如匪。阿福想护住醉月楼里来不及逃走的几个姐妹,被乱刀砍死在门口,眼睛都没闭上。刘伯被抢粮的溃兵活活打死在灶台边。老张头、老王……全都死了。” 她每说一句,眼神就冷一分,那冰冷的视线像刀子刮过我的脸,“若非……若非一位姓赵的洛阳旧卒,拼死将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又一路护着东躲西藏,莺儿也早已是长安城外一具无人认领的白骨。”
姓赵的旧卒……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身影瞬间撞入脑海——赵铁柱!那个长安暂住的别院里,沉默寡言、武艺却极好的老兵!我入京前,遣散了部分家仆护卫,赵铁柱也在其中!我曾私下多给了他一些盘缠,嘱他若无处可去,可往洛阳寻我!他竟然……他竟然找到了莺儿,还救了她?!
“赵叔……” 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还活着?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