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冲天的烟柱尚未散尽,血腥气混杂着焦糊味仍在城垣间盘旋。袁府那场焚尽袁氏父子的大火,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句号,烙在幽州腹地。然而,袁氏的残喘并未完全断绝,最后一点火星,仍在东北方向的右北平郡(今河北遵化一带)顽强地明灭——袁绍长子袁谭,正盘踞于此,收拢着从渔阳、景山、蓟城溃败下来的残兵败将,做着困兽犹斗的挣扎。
我方军议在刚刚清理出来的蓟城郡府进行。空气中残留的烟尘味尚未散去,巨大的幽州舆图铺展在长案上,代表罗军的黑色箭头已如利爪般覆盖了大部分区域,唯有东北角的右北平郡,还固执地钉着一面小小的“袁”字标记。
“袁谭!”魏延按刀而立,声如金铁交鸣,眼中战意熊熊燃烧,蓟城血战的硝烟似乎还凝在他眉宇之间,“蓟城已下,其父、其弟皆亡,丧家之犬耳!末将请为先锋,提精兵五千,直捣右北平,十日之内,必献袁谭首级于主公阶下!”他渴望乘胜追击,用袁谭的人头为自己的功勋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张辽一身玄甲,抱臂立于案旁,面容沉静如深潭,唯有眼中锐光如鹰隼。他缓缓摇头,声音沉稳:“文长勇烈,然右北平非易与之敌。袁谭虽败,仍握有精兵万余,城池险固,粮秣充足。更兼有郭图、辛评等谋士辅佐,急切难下。我军新破蓟城,虽胜亦疲,亟需休整,稳固后方,清剿溃兵,方为万全。”他考虑的不仅是攻坚,更是整个幽州战局的长久稳定。
高顺立于张辽身侧,如同他身后那杆沉默的铁矛,只沉声吐出两个字:“陷阵。”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代表了麾下“陷阵营”无坚不摧的意志,亦是对攻坚的表态。
黄忠抚须,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投向一直凝神沉思的徐庶:“元直先生,有何高见?”他深知这位随军的首席谋士,其智谋往往能洞穿战场迷雾。
徐庶收回落在“右北平”标记上的目光,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冷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袁谭,冢中枯骨,破之不难。然,难在如何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拔此河北最后一颗毒牙。”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右北平城的位置,“强攻乃下策,徒耗我精锐,且时日迁延,恐生他变。彼辈看似抱团取暖,实则惊弓之鸟,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袁绍在时,袁谭、袁尚兄弟阋墙,其麾下谋士,郭图、许攸、逢纪拥谭,审配、辛评附尚,彼此倾轧,仇隙深埋。今蓟城破,审配、逢纪皆亡,袁尚身死,然郭图、辛评、许攸仍在袁谭身边,此三人,便是破城之关键!”
他眼中精光一闪,“袁谭性情刚愎,骤遭父死弟亡之大败,必如惊弓之鸟,偏又多疑。郭图此人,善揣摩逢迎,却无定见;辛评则耿直敢言;许攸则圆滑自私、见风使舵。此三人,一媚一直一滑,水火难容。只需稍加拨弄,其内必乱!”
徐庶的目光扫过在场诸将,最终落回舆图,手指在右北平城西侧一条蜿蜒的细线上重重一点:“更有一处要害——泃水!此河自北山发源,绕城西而过,水量丰沛,其堤岸距城墙不过百步之遥!若天降大雨,或……人为决堤……”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隐含的森然之意,令帐中温度骤降。
一个庞大而狠辣的方略,已在程昱胸中勾勒成型——外施重压,内行离间,水淹为后手!
“妙!”张辽眼中爆出慑人光彩,“元直先生洞若观火!外压内乱,水火交攻,右北平可破!”他转向黄忠、魏延,“汉升将军可统本部精锐,并景山归附之军,大张旗鼓,沿大道直逼右北平,屯兵城下,日夜鼓噪,示以必克之势!我与高伯平率本部精锐,偃旗息鼓,沿泃水河谷潜行,占据上游有利地形,一则监视水源,二则准备决堤器械,待时而动!”
“那离间之事……”魏延急问。
徐庶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此事,交予庶。只需一封书信,一个‘故人’,足矣。”
曾经象征着四世三公显赫门庭的太守府邸,如今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败兵如潮水般涌入,带来蓟城陷落、袁绍袁尚父子俱焚的噩耗,以及罗军即将大举压境的恐怖传言。城中的秩序濒临崩溃,抢劫、斗殴时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末日将近的惶恐。
府邸正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袁谭高踞主位,身上华丽的锦袍掩不住面容的憔悴与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惶。父亲和弟弟的死讯如同两柄重锤,将他最后一点骄矜击得粉碎。他环视堂下,左侧是以郭图为首的谋士,右侧是辛毗、苏由等将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与不安。
“废物!都是废物!”袁谭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狂躁,“渔阳丢了!景山丢了!连蓟城也丢了!父亲……三弟……”他喉头哽咽,眼中布满血丝,“如今罗业小贼兵锋直指右北平,尔等有何良策?难道就坐等城破人亡吗?!”
厅中一片死寂,只有袁谭粗重的喘息声。
郭图眼珠转动,连忙趋前一步,脸上堆起谄媚与忧色交织的表情:“大公子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右北平城高池深,粮秣充足,将士用命,罗军远来疲惫,岂能轻易攻克?当务之急,是固守城池,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同时,遣使速往辽东,求乌桓蹋顿发兵来援!蹋顿雄踞辽东,兵强马壮,若见我军危急,必不会坐视罗贼吞并幽州!此乃驱虎吞狼,待其两败俱伤,大公子坐收渔利,再整旗鼓,恢复河北基业,指日可待啊!”他描绘着一个诱人却虚无缥缈的蓝图。
“固守?求援?”一个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打断了郭图的慷慨陈词。众人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须发灰白、形容枯槁的老者坐在角落,正是被袁谭从狱中放出不久、本已心灰意冷的辛毗!他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刀,直刺袁谭,“大公子!郭公则之言,乃饮鸩止渴,自取灭亡之道!”
辛毗毫不理会郭图,挣扎着站起,枯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风中劲竹,他面向袁谭,声音悲怆而激烈:“大公子明鉴!罗文通挟天子以令诸侯,扫荡中原,兵锋正盛!张合、张辽、高顺、黄忠、魏延皆世之虎将,今携破蓟城之威,其势如泰山压顶!我右北平孤城悬于幽燕,内无必守之志,外无必救之援!乌桓蹋顿?其人野心勃勃,偏安辽东,岂会为救袁氏而引火烧身?郭图此议,不过是将我右北平军民性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何其荒谬!”
他喘了口气,迎着袁谭惊疑不定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守?守得住吗?罗军新胜,士气如虹,我军新败,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且城中粮草,看似充足,然流民涌入,兵卒损耗日增,能支几时?待粮尽援绝,军心溃散,右北平便是第二个蓟城,玉石俱焚!大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满城军民性命计,为袁氏血脉存续计,此时……唯有……唯有……”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归降!”
“住口!”袁谭如同被毒蝎蛰中,猛地跳了起来,脸色瞬间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额上青筋暴跳如蚯蚓,“辛毗!老匹夫!你竟敢……竟敢劝我降罗?!” 巨大的屈辱感淹没了他,父亲和弟弟的惨死、基业的崩塌、罗军的逼迫,种种绝望交织,此刻被辛毗这“归降”二字彻底点燃,化为焚毁理智的狂怒!他“噌”地拔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直指辛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你……你与那徐庶有何勾结?定是你这反复无常的老贼,坏了父亲基业!今日还敢乱我军心!我……我杀了你!”
“大公子不可!”苏由等将领惊骇失色,失声劝阻。
郭图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与快意,他非但不劝,反而火上浇油,尖声道:“大公子明察!辛毗自恃才高,目无尊上!今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反而妖言惑众,动摇根本,其心可诛!此等逆贼不除,军心如何安定?右北平如何固守?”
“杀了他!”袁谭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被郭图的言语彻底点燃了暴虐的杀意。他双目赤红,如同疯魔,手中长剑带着歇斯底里的狂吼,不顾一切地朝着辛毗心窝猛刺过去!
“主公——!”辛毗发出一声凄厉悲怆的长啸,不闪不避,苍老浑浊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失望、痛心和对这片土地最后的悲悯。那柄曾属于他效忠多年的袁氏的剑,冰冷地、决绝地穿透了他枯瘦的胸膛!
鲜血,如同残阳般凄艳,瞬间染红了辛毗破旧的衣袍,也溅上了袁谭扭曲狰狞的脸庞。辛毗身体晃了晃,带着那柄贯穿身体的剑,重重地仰面栽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望向那绘着藻井的、象征着袁氏昔日荣光的屋顶。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只有袁谭粗重如牛的喘息和剑尖滴落血珠的“嗒…嗒…”声。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苏由等人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震惊、恐惧和深深的绝望。郭图低着头,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