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浓重的水腥气扑上龙兴军水寨的了望台，张辰却只盯着手中那把匕首。锋刃刮过桃木，细碎的簌簌声里，木屑雪花般落在案头摊开的巨大舆图上。粮船特有的沉重号子声顺风传来，越来越清晰——陆氏承诺的第一批百艘粮船，终于抵达前线。
诸葛明雪白的袍袖拂过舆图边缘，指尖精准地点在一处蜿蜒曲折的墨线上：“主公明鉴。陆文渊献上的《江防图》是真，可这条标红的‘废弃引水渠’……”他指腹沿着墨线滑到尽头，赫然是潼关侧后一处隐秘山谷，“实为前朝哀帝被弑前逃命的密道出口。”
张辰手中匕首一顿。刀尖下，桃木令箭已被削得只剩短短一截。
“好一个‘弃暗投明’。”张辰终于抬眼，眸底寒光比刀刃更利，“带着前朝皇室的保命符来投我，是给自己留退路，还是等着坐收渔利？”
“退路已断。”诸葛明声音平静无波，袖中滑出一卷薄绢递过，“三日前，影子已带人将密道出口彻底封死，灌入流沙。此事，陆文渊尚不知晓。”
张辰展开薄绢，上面是影子特有的凌厉字迹，绘有密道封堵详图。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将薄绢凑近烛火。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顷刻化作飞灰。“诸葛先生，你说陆氏这投名状，分量够了吗？”
“够与不够，要看主公如何用。”诸葛明目光投向寨门外渐行渐近的庞大船队，为首巨舰船头，陆文渊青衫玉冠的身影已清晰可见，“陆家所求，无非是从龙之功，保其江南百年富贵。主公予他名分，他便得替主公，撬动整个江南士族的根基。”
张辰霍然起身，将匕首“夺”一声钉在舆图上，刀尖正入潼关位置：“那就请这位江南名士，演好他最后一出戏！”
* * *
水寨辕门大开，沉重的铁索绞盘声隆隆作响。陆文渊一身清雅文士袍，率先踏上跳板，身后跟着数名陆氏族老和捧着金盘玉匣的仆从。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恭笑容，目光扫过森然林立的黑甲军士，最终落在张辰身上，快走几步，长揖及地：“江南陆文渊，率陆氏全族，献粮十万石，恭迎明主！愿随将军，涤荡乾坤，再造清平！”
声音清朗，回荡在水寨之间。
张辰并未立刻上前搀扶，只负手而立，玄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陆文渊低垂的头顶，又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献礼，最后停在陆文渊脸上。
“陆先生请起。”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江涛，“先生弃暗投明，解我大军粮草之忧，此功，张辰铭记于心。”
陆文渊直起身，脸上笑容依旧得体：“将军言重！梁室无道，民不聊生，文渊岂敢独善其身？今得遇明主如将军，实乃江南万民之幸！”
“万民之幸？”张辰向前一步，逼近陆文渊，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陆文渊身后的族老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陆先生献图献粮，大义可嘉。只是不知，”张辰的声音陡然转冷，锐利如刀锋刮过，“先生献图之时，可知图中那条‘废弃引水渠’，实为前朝哀帝密道？”
陆文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辩解什么。
“先生不必惊慌。”张辰却忽然笑了，伸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力道大得让陆文渊踉跄了一下，“密道之事，本将早已查知，并已处置妥当。先生献图，足见坦诚。”他目光扫过陆文渊煞白的脸和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话锋一转，“本将信先生诚意。即日起，先生便为我幕府参军，参赞军机。江南安定，亦赖先生之力！”
陆文渊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张辰要当场发难。此刻听闻任命，如同劫后余生，连忙再次深深下拜：“文渊……谢主公信任！必肝脑涂地，以报主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张辰朗声道，“来人，请陆参军及陆氏诸位入帐！设宴，为江南义士接风！”
鼓乐声适时响起，肃杀的气氛稍缓。陆文渊强自镇定心神，引着族人随军士入内。就在此时，一队身着素雅宫装的女眷，在苏映雪的引领下，自另一艘装饰华美的画舫登岸。
苏映雪今日并未着铠甲，而是一身庄重的云锦宫装，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简洁的凤头白玉簪，通身气度雍容沉静。她步履从容，迎向略显局促的陆氏女眷们。
“诸位夫人、小姐一路辛苦。”苏映雪声音温和，目光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眼前这些精心装扮、难掩忐忑的女子，“龙兴虽为军镇，亦非蛮荒之地。既为一家，自当同心。”
为首的是陆文渊的长嫂陆周氏，她强笑着屈膝行礼：“妾身等惶恐，怎敢劳烦夫人亲迎。”
“夫人言重。”苏映雪伸手虚扶，指尖在陆周氏微凉的手腕上轻轻一触即收，“前朝旧制，视女子如浮萍。然主公尝言，国之根本，在民亦在家。家宅不安，何以安天下？”她目光转向那些年轻的小姐们，看到她们眼中闪过的微光，“诸位既入龙兴，便是姐妹。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这番话，柔中带刚，既点明了张辰势力与腐朽旧朝的不同，又暗含了归附后的责任与羁绊。陆周氏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些，眼中也多了几分郑重：“夫人教诲，妾身等铭记于心。”
接风宴设在宽阔的中军水寨大厅，气氛热烈而紧绷。酒过三巡，陆文渊已从最初的惊悸中恢复，正与几位将领谈笑风生，竭力融入。
张辰坐于主位，目光偶尔掠过陆文渊，更多时候落在身侧侍立、沉默如影的影子身上。影子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时机到了。
张辰放下酒爵，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喧闹的大厅安静下来：“陆参军。”
陆文渊立刻起身：“属下在。”
“方才先生献图，解我心头之惑。潼关天险，强攻徒耗士卒。”张辰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意，趁高涣以为我大军困于粮草，军心浮动之际，遣一支奇兵，绕行西北，奔袭其老巢平阳！断其根基！陆参军以为如何？”
陆文渊心中念头急转。奔袭平阳？路途遥远艰险，孤军深入，这简直是送死！但张辰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他不敢迟疑，立刻躬身：“主公妙计！平阳乃高逆命脉所在，若能拿下，潼关不攻自溃！属下……属下以为可行！”
“好！”张辰抚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陆参军深明大略！此计若成，参军当为首功！”他转向下首，“尉迟雄！”
“末将在！”尉迟雄声如洪钟，豁然起身。
“命你点精兵八千，轻装简从，三更拔营，绕行狼山古道，奇袭平阳！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尉迟雄抱拳领命，声震屋瓦。
陆文渊看着尉迟雄领命而去，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隐隐觉得有些异样。他偷眼看向张辰，对方正举杯与诸葛明对饮，似乎全无异常。
* * *
酒宴喧嚣未散，影子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水寨后方一间守卫森严的密室。摇曳的烛光下，诸葛明正俯身于一张微缩的沙盘前，潼关周遭的山川地势纤毫毕现。
“如何？”诸葛明头也未抬。
“鱼已咬钩。”影子声音嘶哑低沉，“陆文渊离开后，其心腹幕僚陆九，已用信鸽向潼关方向放出密信。信上言：‘张辰中计，分兵袭平阳，潼关空虚，机不可失。’”
诸葛明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高涣此人，刚愎多疑。若只言张辰分兵，他未必敢动。但加上‘张辰中计’四字……”他指尖在沙盘潼关西侧一点，“他必以为此乃天赐良机，欲趁我大军分兵，倾巢而出，吞掉我前锋大营。西城守军，定会被他调走大半。”
影子眼中幽光一闪：“秦山将军那边？”
“万事俱备。”诸葛明直起身，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只待高涣西城兵马一动，冰崖天险，便不再是天险。”
密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先生，”影子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沉，“北面有异动。一刻前，巡江快船截住一具浮尸，身着北狄信使服饰。人已断气，怀中此物尚存。”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沾血的青铜小筒，筒身刻着狰狞的狼头图腾。
诸葛明眼神陡然一凝，迅速接过铜筒，拧开。里面是一小卷浸透血水的羊皮。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凑近烛光。
羊皮上，只有一行用北狄文字仓促书写的血字，墨迹被水洇得模糊，却依旧透出刺骨的凶戾：
＞ **‘狼旗向南……慕容燕……已至……’**
后面几个字，彻底被血水糊成一团污迹。
诸葛明捏着羊皮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眼中寒芒暴涨，望向窗外潼关方向沉沉的夜幕，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慕容燕……她竟提前来了！影子，立刻禀报主公——北狄的狼，嗅到血腥味了！”
烛火猛地一跳，将影子瞬间融入墙壁的黑暗中。冰冷的杀意，无声地弥漫开来，压过了滔滔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