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张辰勒紧缰绳，胯下战马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吹散在墨黑的夜色里。前方，斡难河凝固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像一条巨大的、死去的银蛇横卧在草原上。河对岸，几点零星的篝火在远处的北狄左贤王部营盘里摇曳，如同黑暗中昏睡巨兽的眼。
“将军，不能再往前了！”副将石磊压低粗嘎的嗓子，指着冰面上一道道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纹路，那是白日里北狄巡逻骑兵马蹄反复踏过又冻结的痕迹，“狄狗的哨骑刚过去一队，冰面被踩实了，咱们这么多人上去，动静瞒不住！”
张辰没说话，目光死死盯在河对岸那一片沉睡的营地上。他猛地扯下遮脸的厚布，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白日里小股斥候交锋留下的。
“影子。”张辰的声音压得比寒风还低，却带着斩断冰棱的锐利。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裹着纯白皮袄、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从队伍边缘的阴影里滑出，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来到张辰马前。来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映着冰河的寒光。
“确认了？”张辰问，每一个字都凝着寒气。
影子微微颔首，声音毫无波澜，像冰面下的水流：“左贤王阿史那浑主力被拓跋弘抽调西进，营中守军不足五千，多为老弱。粮草、草料堆积在西侧最大的三个毡包周围，守备松懈。唯一麻烦的是……”他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冰河上游一片模糊的、被风刮得呜呜作响的枯苇荡，“那里，暗哨三处，弩手十二人，居高临下，视野覆盖整段冰面。”
石磊倒抽一口凉气，拳头捏得咯咯响：“他娘的！我就知道狄狗没那么大意！将军，强冲肯定不行，冰面脆，弩箭一射一个准，兄弟们全得喂鱼！”
“谁说强冲？”张辰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跳动着比篝火更危险的光芒。他猛地一挥手，“把东西带上来！”
后方一阵轻微的骚动，几十个精壮的汉子两人一组，吃力地抬着沉重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木板走上前来。木板边缘被刻意削薄，裹着厚厚的毛毡。
“这是……”石磊瞪大了眼。
“浮桥。”影子替张辰回答了，声音依旧平淡，“特制的，能短暂承重，分散压力。冰面最薄处下，水流最急，冰层反而最脆。从那里铺过去，动静最小。”
石磊看着那些其貌不扬的木板，又看看月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冰河，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敢再质疑。将军和这个神出鬼没的影子定下的计策，从来都是险到极致，也狠到极致。
“石磊，”张辰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带三百人，等影子拔掉暗哨，立刻铺板过河，直扑草料场！记住，我要的是大火！冲天的大火！烧得拓跋弘在百里外都能看见！”
“得令！”石磊眼中凶光毕露，狠狠捶了下胸口。
“其余人，跟我来！”张辰一夹马腹，战马灵巧地转向，带着队伍如同黑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向上游那片枯苇荡潜去。马蹄裹了厚布，踩在深雪里，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影子早已消失在队伍前方，融入那片深沉的黑暗。
枯苇荡深处，一个北狄暗哨裹紧了身上的皮袍，缩在临时挖出的雪窝子里，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连续几日的平静，让警惕性降到了最低。他只隐约听到一点风声掠过枯苇杆的沙沙声，以为是野兔或者狐狸，连头都懒得抬。
下一瞬，他感觉脖子一凉，像被冰锥刺了一下。他想喊，喉咙里却只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冻结了他的意识。他甚至没看清那个从头顶倒挂下来的、鬼魅般的白色身影。
“噗”、“噗”……
极其细微的、如同积雪从枝头滑落的声响，在枯苇荡不同的位置几乎同时响起。影子如同雪原上的白色死神，每一次闪现都带起一道微不可察的血线，精准地收割着生命。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悄无声息地滑回到张辰身边，微微点头，白色的皮袄上连一丝血迹都未曾沾染。
“动手！”张辰低喝一声，猛地挥手。
石磊那边早已等得心焦，一见信号，立刻低吼：“上板！快！”三百条精壮汉子如同扑食的猎豹，扛着沉重的木板冲向冰河最湍急、冰层最薄的地段。沉重的木板被小心翼翼、又快如闪电地铺在冰面上，毛毡边缘迅速与冰雪冻结，形成一道临时的、脆弱的通道。
“冲！”石磊第一个踏上浮桥，沉重的脚步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三百死士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洪流，无声而迅猛地涌向对岸。
对岸营地的轮廓在月光下越来越清晰。栅栏低矮，哨塔上的卫兵抱着长矛打盹。西侧，三个巨大的圆形毡包突兀地矗立着，在夜色中如同臃肿的怪兽。
“火箭！”石磊压低声音咆哮，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几十支早已引燃的火箭被奋力拉开弓弦，箭头浸透了油脂，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放！”
“嗖嗖嗖——！”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燃烧的箭矢如同流星雨般，精准地落向那三座巨大的毡包！
“噗嗤…噗嗤…”
干燥的草料和皮毛毡包瞬间被点燃！火舌如同贪婪的巨兽，猛地从箭矢落点窜起，疯狂地舔舐着一切！橘红色的火焰“轰”地一声爆燃开来，顷刻间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敌袭——！！”凄厉的、变了调的北狄语尖叫划破夜空。
整个左贤王部营地彻底炸开了锅！惊恐的呼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慌乱的脚步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混乱交响曲！
狄人衣衫不整地从毡包里冲出来，有的甚至赤着脚，茫然地看着冲天的大火和四周黑暗中涌来的、沉默而致命的黑色身影。迎接他们的，是雪亮的钢刀和冰冷的矛尖！
石磊一马当先，手中沉重的开山刀带着风雷之势，一刀劈飞一个刚从毡包里冲出来、连武器都没抓稳的狄人百夫长！热血喷溅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花。
“杀！一个不留！烧光他们的粮草！”石磊的吼声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魔神。
三百死士如同虎入羊群，沉默地挥舞着屠刀。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营地蔓延，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大火越烧越旺，三个巨大的草料垛彻底化作了冲天的火炬，灼热的气浪烤得人脸颊生疼，滚滚浓烟遮蔽了月光。
张辰勒马伫立在河岸这边的高坡上，冷眼看着对岸那片炼狱。火光在他冷峻的脸上跳跃，映照不出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成功了！拓跋弘，你的左翼，今夜折了！
就在此时，影子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张辰马侧，声音比这寒夜更冷：“主公，有意外发现。”他沾着暗红血迹的手，递过来一张被揉得发皱、边缘还带着灼烧痕迹的羊皮纸。
张辰接过，借着远处冲天火光的映照，目光扫过上面潦草的北狄文字。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羊皮纸上的内容并非左贤王部的军情，而是拓跋弘用朱砂批阅的一道密令！
“……泄我军情者，无论贵贱，尽屠其部！以儆效尤！其首级悬于王庭金帐三日……落款：大狼主拓跋弘，血鹰印！”
一股寒气，比这冰原的风更刺骨，猛地从张辰脊椎窜上头顶。泄密？屠部？血鹰印！
“哪里找到的？”张辰的声音绷得死紧。
“左贤王金帐火盆旁，刚烧了一半。”影子语速极快，“拓跋弘亲笔，印记未干透。看来他早有怀疑，有人泄露了左贤王部空虚的情报给我们，这是在清洗内鬼，或者说……宁可错杀！”
泄密者是谁？被屠戮的又是哪个部落？拓跋弘的狠辣远超预估！这封密令，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刚刚取得的胜利。
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鹰唳划破混乱的夜空！一只体型硕大的黑鹰，如同来自地狱的使者，在燃烧营地上空盘旋了两圈，锐利的鹰眼似乎穿透火光，冷冷地扫过高坡上的张辰一行！它猛地振翅，朝着西北方——王庭金帐的方向，如离弦之箭般射入深沉的夜幕！
“金雕传讯！”影子低呼，“拓跋弘知道这边出事了！”
几乎就在同时，一名斥候浑身浴血，连滚带爬地从营地边缘的黑暗中冲出，扑到张辰马前，嘶声喊道：“将军！不好了！西南方向！距离我们二十里外，发现大片…大片焦土！是…是白鹿部！整个部落…被屠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尸体…都堆成了山！雪…雪都被血染透了！”
白鹿部！那个世代与世无争，曾给张辰残军提供过庇护的小部落！张辰的呼吸猛地一窒，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那封血淋淋的密令所指的“泄密者”，竟是他们？就因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
怒火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在张辰胸腔里炸开！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拓跋弘！好一个宁可错杀！好一个悬首示众！
“拓跋弘——！”张辰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无垠的黑暗，一声裹挟着无尽杀意和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震碎了冰原的寂静，盖过了营地的所有喧嚣！那声音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锥，刺穿这漆黑的夜空！
夜风呜咽着卷过燃烧的营地，带来尸体焦糊和人血浓重的腥气。石磊带人完成了最后的清扫，营地只剩下余烬和尸体。他喘着粗气奔回，脸上溅满血污，却难掩兴奋：“将军！成了！烧得干干净净！咱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张辰的脸。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的脸，铁青一片，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冻结万物的森寒。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西北方向，眼底翻涌着石磊从未见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与杀机，仿佛要将那片黑暗都撕碎吞噬！
石磊心头猛地一沉，顺着张辰的目光望去，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浓黑。一股寒意，比方才踏过的冰河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翅膀拍打声由远及近。一只通体雪白、体型娇小的信鸽，奇迹般地穿透了弥漫的硝烟和血腥气，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稳稳地落在了张辰抬起的手臂上。鸽腿上，绑着一根细小的竹管。
是苏映雪的信！后方监国的皇后！
张辰强压下翻腾的杀意，动作近乎粗暴地扯下竹管，倒出里面卷得极细的薄绢。他借着残存篝火的光芒，迅速展开。
薄绢上的字迹娟秀而急促，正是苏映雪亲笔，但内容却让张辰周身沸腾的杀意骤然一凝，继而化作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夫郎万安。江南巨室陆氏，暗通款曲，使者携重礼秘入王庭。密信已截获部分，其言：‘驱虎吞狼，待两败俱伤，江南八郡，当为狼主贺！’ 署名……陆文渊！”
陆文渊！那个曾在秦淮画舫上与他推杯换盏、口口声声共襄盛举的江南士族魁首！驱虎吞狼？驱的是他张辰这只“虎”，去吞拓跋弘那只“狼”？然后坐收渔利，把江南献给拓跋弘？！
背叛！赤裸裸的背叛！来自他本以为已用联姻和利益暂时安抚的后方！来自那些道貌岸然的士族门阀！
前有拓跋弘屠戮白鹿部的血仇未报，后有江南士族捅来的致命一刀！冰冷的怒焰和刺骨的寒意同时在张辰体内疯狂交织、冲撞！他捏着薄绢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薄绢上那“驱虎吞狼”四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四周死寂一片，只有未燃尽的木料偶尔发出“噼啪”的爆响。石磊、影子，所有围拢过来的将士，都屏住了呼吸，被张辰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冻结空气的恐怖气息所震慑。他们看着他们的将军，看着他铁青的脸，看着他眼中翻腾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寒光。
张辰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再次投向西北方——拓跋弘王庭所在的方向。但这一次，那目光深处翻涌的，已不仅仅是刻骨的仇恨，更添了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决绝！
“好一个…驱虎吞狼……”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戾气。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冰冷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向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