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话音落下。
空气瞬间凝固。
张喜云和刘香梅脸上那刚刚绽放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过的劣质瓷器,寸寸龟裂,最后僵在嘴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啪嗒。”
是李安生手里的筷子没拿稳,掉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声音打破了死寂。
也点燃了导火索。
“爸,您说啥呢?”
刘香梅的声音尖得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接过来?
都接过来?
那可是四张嘴!四个大活人!!
张喜云也回过神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爸,这可使不得啊!”
“咱们家就这么大点地方,您看看,您看看!”
她伸手指着局促的四周。
“我们两家子人,加上志远也快要结婚了,这都快挤不下了,再来四个人,住哪儿?睡地上吗?”
刘香梅的语速又快又急,像是连珠炮一样。
“就是啊,爸!住房是天大的难事!可比住房更难的,是吃饭!”
“多一口人,咱们勒勒裤腰带也许能省出来点吃的,但多四口人,咱们的粮本上可变不出多余的粮食来!”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声音里充满了焦灼与抗拒。
一旁的李福生和李安生都一言不发。
爹是天。
媳妇是地。
天地交战,他们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李来安老爷子此时看着两个儿媳妇急赤白脸的样子,脸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动摇。
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偏执的火焰。
“住的地方?”
老爷子冷笑一声。
“这房子是谁买的?”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这房子是我大哥,是建业他爷爷买的,当年要不是我大哥把积蓄全都花给了我,我能在城里安家?”
“你们能吃上商品粮,当上城里人?”
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
“建业,是我大哥唯一的亲孙子,也是他唯一的根,他住自己爷爷买的房子,天经地义!”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张喜云和刘香梅的头上。
她们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爸,您这话说的……”
“这房子是大哥买的没错,可建业是亲孙子,那志远和友仁他们就不是亲的了?他们也是您的亲孙子啊!”
刘香梅更是直接。
“都给他们住了,那我们呢?我们一家老小住哪儿去?”
“大冬天的,您是想让我们一家子都去睡大街吗?”
眼看着两个婶娘越说越激动,李建业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他连忙拉住了李来安的手臂。
“二爷爷。”
“您先别生气,听我说,我在乡下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挺舒坦的,真没有想要留在这里的想法!!”
“您不用非得让我留下来。”
他以为这番话能让老爷子冷静下来。
可李来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
他只当李建业这是客气,是怕给家里添麻烦,这孩子越是懂事,他心里的愧疚和疼惜就越是翻江倒海。
李来安猛地甩开李建业的手,双眼瞪得溜圆,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他拄着身旁的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随后举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颤。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老爷子几乎用尽全力道。
“难道现在我的话在这个家都不管用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好,从今天开始,我也不在这个家住了,我跟建业两个人,我们上街上要饭去……”
李来安是真的生气了。
话音还未落。
他脸上的红色便迅速褪去,转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一阵阵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嗬……嗬……”
他双眼圆睁,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整个人晃了两下,直挺挺地就要往后倒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爸!”
李福生和李安生惊呼一声,赶忙冲上前去想要扶住。
李建业离得最近,他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老爷子即将倒下的身体。
但此时老爷子已经紧闭双眼,彻底昏厥了过去。
“快!快送医院!”
张喜云和刘香梅也顾不上争吵了,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地喊着。
“我去找车!”
李福生转身就要往外跑。
“都别慌!”
李婷也站了出来,她是县医院的护士,见过比这些突发情况更严重的,比旁人镇定一些。
“爷爷这肯定是气急攻心,我认识医院里的医生,我这就去联系,咱们赶紧把人送过去!”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李建业抱着老爷子,眉头却紧紧皱起。
他脑海中所掌握的知识已经给出了判断。
老爷子这是气厥。
因生气导致气机逆乱,上冲犯脑,闭阻清窍,才会突然昏厥。
只要用针刺激人中、内关、足三里、百会等几个关键穴位,便能行气开窍,让老爷子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他立刻开口。
“不用送医院,我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身侧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影,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推。
是李友仁。
“你可以什么可以!别在这儿碍事!”
李友仁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恨,他指着李建业的鼻子,压低了声音怒斥。
“我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赖你!”
“要不是你来了,我爷爷能变成这样吗!”
没等李建业再说什么。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混乱中炸开。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李安生铁青着脸,甩了甩自己发麻的手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瞪着被自己一巴掌扇得懵在原地的儿子李友仁。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还不赶紧搭把手,把你爷爷送医院去!”
他一把推开李友仁,几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李来安抬上了板车。
李友仁捂着火辣辣的脸,眼神里满是怨毒,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能低着头跟上去帮忙。
混乱中,李安生脚步匆匆地经过李建业身旁时,停顿了一下。
眼神复杂的拍了拍他的胳膊。
“建业,你别往心里去。”
“也别太担心。”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又快又急。
“李婷就是县医院的护士,跟那些大夫都熟得很。”
“咱们家离医院也近,几分钟就到了,肯定能抢救过来的。”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急匆匆地跟着众人往外走。
李建业张了张嘴,他想说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只要让他用银针刺几个穴位,比送去医院快得多,也稳妥得多。
可他的话还没出口,他们把老爷子抬上板车,往医院去了。
李建业跟在后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个年代的医院,医疗条件一般,医院里的大夫或许能看出来老爷子是气厥,但治疗手段却极其有限,不一定能救治过来。
要是再拖延了时间,老爷子的病情就可能加重,最坏的情况……
李建业没再想下去。
他跟这个二爷爷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相处的时间连一天都不到,可老爷子那股子偏执的、不计后果的维护,却深深烙在了他心里。
为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孙子能过上好日子,不惜跟两个儿子儿媳妇作对。
这份情,沉甸甸的。
李建业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出事。
于是他加快脚步跟着去了医院,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老爷子有事。
很快到了医院。
李婷已经提前跑到了门口,正焦急地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
男人看到板车过来,皱了皱眉,但还是快步迎了上来。
“快,推进急诊室!”
他指挥着众人,语气里带着一丝下班后被打扰的不耐。
急诊室里,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老爷子被七手八脚地抬到了一张狭窄的诊疗床上。
那位被李婷喊来的医生简单地翻了翻老爷子的眼皮,又用听诊器在胸口听了听,便开始了他的救治。
李建业隔着门缝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看着老爷子输液,插氧气。
他断定,这医院确实没有正确的治疗方案。
现在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浪费宝贵的抢救时间,如果不能尽快施针,即便后面李建业把人救回来了,也极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变成痴呆。
李建业再也无法忍耐。
他一步上前,就要冲进急诊室。
“你干什么去!”
李福生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声音里满是紧张。
李安生也立刻挡在了他的身前。
“建业,你冷静点!”
张喜云和刘香梅也围了过来,她们看着李建业的眼神,充满了不解。
李建业甩开李福生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位叔伯,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发紧。
“二爷爷这是气厥!”
“半个小时内是最佳抢救时间,要是过了这个时间,病情会加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我能救二爷爷!”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露出了质疑。
“建业,现在有医生在抢救呢,你就别添乱了。”
李安生语重心长道。
刘香梅则毫不客气地开了口。
“你还能比人家医生懂?”
“人家大夫在医院里干了多少年了,怎么才能治好也不用你去说吧?”
张喜云也跟着附和。
“在外边安安分分等着就行了,别给医生添麻烦!”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护士从另一边走了过来,看到门口围着一群人吵嚷,立刻板起了脸。
“都干什么呢?这里是医院!”
“家属不准在外面大声喧哗,要等就安安静静地等着!”
李友仁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护士。
顿时两眼放光。
随即像是为了彰显什么似的,故意挺了挺胸膛,对着李建业斥责道。
“听见没?”
“别在这儿嚷嚷了,老实坐那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