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关的自鸣钟敲过九响时，铜钟声浪裹着雨雾漫过英租界的梧桐树梢。我和纪白撑着油布伞走在碎石路上，皮鞋踩过积水，惊起几只躲在墙角的潮虫。商会大楼的科林斯柱上爬满青苔，门楣上的雕花“汉口中正总商会”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唯有门环上的铜绿在阴暗中泛着冷光。
门房老周掀开厚重的棉帘，他左眼蒙着黑布，右眼睑上有道月牙形疤痕。“楚探长，纪先生，”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李会长在等你们。”走廊地砖拼着三叶草图案，雨水从穹顶漏下，在叶尖砸出暗渍。纪白突然停步，蹲身摸了摸砖缝：“这里的水泥是新填的，不超过三个月。”
李默生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酸枝木书桌上摆着银质台钟，指针停在十点十五分。“楚探长，稀客，”他合上账本起身，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十年前的事，怎么突然又提起？”他穿着藏青长衫，袖口露出枚银质袖扣，上面刻着模糊的西洋小丑，和匿名信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我把匿名信放在他面前的 blotter 上，吸墨纸立刻晕开一圈水汽。“李会长对这个小丑图案有印象吗？”我问。李默生的手指在信纸上悬了悬，突然拿起象牙镇纸压住信纸：“沈会长生前喜欢收集西洋镜匣，办公室就挂着面小丑镜。”他指向墙角的空画框，钉子上还缠着半截蓝丝线。
纪白走到书柜前，玻璃门后摆着排皮面账本，1920年的卷宗单独放在红木匣里。“1920年5月的‘镜中花’项目，”他抽出账本，“支出栏用墨鱼汁涂了，下面隐约是‘孟文轩’三个字。”李默生突然咳嗽起来，从袖管摸出个银质烟盒：“孟医师当年帮商会做过医疗器械采购，账目难免……”
烟盒打开时，我瞥见内侧刻着“m·Lee”。纪白推了推眼镜：“李会长的英文名是michael？”窗外突然炸响惊雷，李默生手一抖，烟盒掉在地上，滚出张泛黄的船票——1920年5月16日汉口至上海，乘客姓名栏被烟头烫出个洞。“这是孟文轩的船票，”李默生慌忙捡起，“他失踪后我替他收着。”
纪白蹲身检查烟盒落地处，指尖沾起点银白色粉末：“是镜匣抛光粉，成分和沈仲平指甲缝的金属粉末相似。”李默生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个紫檀木匣：“楚探长请看，这是沈会长的遗物镜匣，我替他保管十年了。”匣盖雕刻着西洋镜戏场景，打开后却空无一物，内侧贴着张褪色的便签：“镜中花，水中月，不可说。”
“李会长可知‘镜中人’指谁？”我追问。他突然起身拉开窗帘，雨幕中能看见商会仓库的铁皮屋顶：“沈会长常说人心如镜，或许是指他自己。”纪白却盯着窗玻璃上的倒影：“方才老周掀门帘时，他袖口也有‘夜玫瑰’香水味，和匿名信上的一致。”
这时会计老周端着茶盘进来，他手腕上的伤疤在茶雾中若隐若现。“楚探长尝尝祁门红茶，”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紫黑色污渍，“这是沈会长生前最爱喝的。”纪白接过茶杯，突然问：“周先生手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老周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在三叶草纹桌布上：“十年前搬镜子时被碎玻璃划的。”纪白放下茶杯，从皮箱里拿出那半面铜镜：“是这种镜子吗？镜背刻着‘1920.5.15，m赠’。”老周的独眼猛地睁大，茶盘“哐当”落地，青花瓷杯摔得粉碎，露出杯底暗刻的小丑图案。
李默生脸色骤变，抓起电话拨号：“巡捕房吗？我要报案……”纪白却按住他的手，指着老周裤脚的泥渍：“周先生今早去过商会仓库吧？那里的红黏土和你鞋底的一模一样。”老周突然撞开窗户，跳进雨幕里。我追至走廊，只见他钻进仓库铁门，门上挂着块木牌：“镜花堂——哈哈镜展厅”。
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味，上百面哈哈镜蒙着灰布。纪白用解剖刀挑开布帘，镜面映出扭曲的人影。“看这里，”他指着地面的油迹，“L型，和沈仲平颅骨裂痕形状一致。”我踢开堆在角落的木箱，露出个锈铁盒，里面装着半管干涸的焊锡膏，管身上印着“孟记银楼”。
突然，镜群中传来玻璃破碎声。我拔枪冲过去，只见老周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面碎镜，镜面恰好割破了他的心脏。纪白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刚死不久，凶手用镜刃刺穿了左心室。”老周的独眼圆睁着，手指指向天花板，那里用粉笔写着个扭曲的“m”。
李默生带着巡捕赶来时，仓库的天窗还在滴水。“楚探长，这怎么回事？”他看着老周的尸体，声音发颤。纪白蹲在尸体旁，从老周紧握的拳头里抽出半张照片——沈仲平与孟文轩站在哈哈镜前，身后是堆放鸦片箱的码头，箱子上刷着“镜中花”字样。
雨越下越大，巡捕房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我望着那些蒙着灰布的哈哈镜，镜面深处仿佛藏着无数个小丑，在雨雾中咧着嘴笑。纪白用证物袋收好照片，镜片反光映出他严肃的脸：“楚明，李默生袖口的袖扣，老周指甲缝的焊锡膏，还有这鸦片箱……十年前的‘镜中花’，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李默生靠在镜架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沾了点血：“楚探长，我有件事瞒着你……”他从内袋掏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枚银质镜形别针，正是沈仲平失踪的领带夹，别针背面刻着“赠m.Y”。“m.Y是孟文轩的英文名，”李默生喘着气，“十年前沈会长发现他和老周勾结走私鸦片，想报警那天……”
警笛声停在仓库外，雨帘中走进几个穿黑制服的巡捕。纪白接过别针，对着光看：“别针凹槽里有残留香水，是‘夜玫瑰’。”我突然想起苏婉卿，她手腕的烫伤，她用的香水，还有她那枚银镜形胸针。李默生抓住我的衣袖：“楚探长，老周死前指的‘m’，会不会是……”
“是孟文轩，还是某个女人？”纪白替他说完。仓库里的哈哈镜在风雨中轻轻摇晃，镜中的人影扭曲变形，仿佛十年前的真相，也被这场大雨泡得模糊不清。我收起别针，看着老周圆睁的独眼，突然觉得他不是在指天花板，而是在指镜中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雨还在下，商会大楼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像道跨了十年的伤疤。纪白把照片放进皮箱，锁扣“咔哒”响：“下一站，该去拜访苏婉卿夫人了。”我望着窗外的雨幕，想起匿名信上的“镜中人”，也许真相就藏在某面镜子背后，等着我们去打碎那层蒙在上面的灰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