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铁门被猛地推开,一股硫磺、煤焦混合着不知名化学试剂的剧毒气味扑面而来。
门后和门外,判若云泥。
如果说外面是人间,这里就是地狱。
厂房低矮得让人喘不过气,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黑褐色的内里和裂缝。
天空是黄黑色的,被排出的浓烟笼罩得看不见一点光亮。
地上是黑色的,黏稠的污水肆意横流,废弃的钢材和工业废料堆积如山,无处下脚。
百米之外,一座明令淘汰的炼钢高炉炉口喷吐火舌。
一群工人穿着破烂不堪的工服,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灰,眼神麻木,正机械地将一车车原料送进炉口。
他们佝偻着身子,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呛得人睁不开眼,能见度低得可怕。
眼前这幅景象让检查组里那些见惯了风浪的环保和人安监专家们都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还在生产?”
一名环保厅的年轻干部声音都在发抖,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吴凯泽的脸色在一秒之内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
他猛地扭过头,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死死盯住身边的张副总。
张副总脸上那点虚伪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肥胖脸颊滚滚而下。
完了!
沈风这一刀太快,太狠,根本没给他任何准备和遮掩的时间!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吴省长,沈主任,各位领导……误会,这真的是个误会。厂区确实是停了,这些工人……他们是在……是在做最后的设备拆解和废料清理!对,清理工作!”
“清理工作?”
沈风嗤笑。
他一指那座仍在轰鸣的高炉,一字一顿地问:“张副总,我是外行,你给我科普一下什么样的清理工作需要把几千度的炼钢高炉点起来?”
他的手又指向不远处,那里堆着一堆刚刚冷却还在冒着丝丝黑气的劣质钢锭:“什么样的清理工作,还能顺便清理出这些玩意儿来?”
张副总的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一张脸憋得由白转红,由红转紫。
“立刻封锁现场!”
沈风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对韩佳军下达了斩钉截铁的命令。
“控制所有工头,登记所有工人的身份信息,查封所有生产记录和账本!今天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是!”
韩佳军一声暴喝,带着人冲了进去。
随行的公安干警反应神速,立刻呈扇形散开,瞬间就按住了几个目瞪口呆的厂区负责人和正准备偷偷溜走的工头。
张副总眼见大势已去,魂飞魄散之下下意识就去掏口袋里的手机,想给高建成报信。
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韩佳军死死地盯着他。
“张副总,这么急是想给谁通风报信啊?高建成吗?”
张副总全身猛地一哆嗦,手机啪的一声掉在污水横流的地上。
那些被控制的工人们起初眼神恐惧,以为只是集团内部的又一次严苛检查。
可是他们看到省长吴凯泽和那些穿着不同制服的检查人员,麻木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异样的光。
沈风走到工人们面前环视了一圈。
“老乡们,不要怕。”
“我们是中央派来的调查组,今天来就是为了查处这里的违规生产和安全问题。”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安全由我们负责。你们的委屈,你们的苦楚,你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诉我们。”
“我向你们保证,国家会为你们做主,所有草菅人命、违法乱纪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工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是怀疑、渴望和恐惧。
他们被压迫得太久了,久到已经不敢相信青天的存在。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领导……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的一条裤腿是空的,身子靠在一根简陋的木棍上支撑。
“我叫王大勇,以前是六厂的翻砂工。二年前因为设备故障我这条腿被卷了进去。厂里给了我二万块钱就把我打发了,说我再敢多说一句,就让我另一条腿也保不住。”
男人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我男人去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腰,现在还瘫在床上!厂里就给了五万!”
“我儿子……我儿子才二十岁,上个月夜班被毒气熏死了……他们就给了十万块钱封口……”
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悲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哭声、控诉声响成一片,字字都像一记重鞭抽打在吴凯泽和在场所有西江省官员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吴凯泽的嘴唇哆嗦着。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早已面无人色的张副总的衣领,双目赤红地咆哮道:“张建华!这就是你说的清理工作?!这就是高建成治下的模范西钢?!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
西钢集团总部大楼,顶层董事长办公室。
六十岁的高建成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由他一手打造的钢铁王国。
几十年来,他习惯了这个视角,像一个君王检阅自己的领土。
他就是这里的神,是这里的钢铁沙皇。
一切都和他过去几十年里的任何一个下午一样,尽在掌握之中。
直到那通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电话是他的心腹集团办公室主任打来的,带着恐慌颤抖地喊:“高董……不好了……省里调查组的人……突击检查了六厂!”
高建成握着电话的手猛地一紧。
“……人……被堵在里面了,吴省长亲自带的队,沈风也在……现场……已经完全失控了……”
“知道了。”
高建成只说了两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下一秒。
“轰!”
手机被狠狠摔在地上,摔地四分五裂!
“傻逼!”
高建成不是没想过沈风会查到六厂,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狠。
他原本以为,凭着西钢这堵密不透风的墙,凭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至少能和沈风周旋几个月,耗到对方精疲力竭,无功而返。
他甚至准备好了几只替罪羊,准备在关键时刻抛出去保全大局。
可沈风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他不跟你玩官场上那些虚与委蛇的把戏,他直接一刀致命。
这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高建成想不明白,现在也来不及让他想明白了。
完了。
高建成颓然坐回老板椅上,几十年来积攒的威严和霸气在这一刻如山崩般垮塌。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那是他最后的依仗。
一条能直通京城某位大人物的专线。
几十年来,这条电话帮他摆平了无数的麻烦。
他颤抖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冰水将他心底最后一点侥幸彻底浇灭。
他又拨了几个曾经与他称兄道弟、信誓旦旦承诺会做他永远的靠山的号码。
无一例外,要么是无人接听,要么是直接被挂断。
树倒猢狲散。
他被抛弃了。
那个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利益共同体,在风暴来临之际,第一个就把他推出去当了挡箭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建成惨然一笑,自嘲又悲凉。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怀揣着钢铁报国理想的热血青年。
在炉火前挥洒汗水,为了一个技术革新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第一次收下承包商的厚礼,为劣质设备开了绿灯?
还是从第一次尝到权力的滋味,发现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开始?
欲望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