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久立刻回身。
身后静悄悄,落叶卷起,什么也没有。
宾雅愈发不安。
“小九,你怎么了?”
迟久收回思绪,脸色苍白,呼吸不稳。
“没、没什么。”
骗宾雅的。
迟久大脑一片空白,满脑子都是刚刚的声音。
——卿秋的脚步声。
人的脚步声,人的呼吸声,大多相差不太多。
可卿秋的不同。
迟久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但就是不同。
他不认得别人的脚步声,甚至不认得自己的,却偏偏认得卿秋的。
糟糕透顶。
迟久脸色难看。
他今天来见宾雅分明是要说私奔的事,他们马上就能逃离这处伤心地,为什么他却满脑子都是卿秋?
卿秋卿秋卿秋…
阴魂不散。
此后的对话迟久魂不守舍,宾雅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可迟久完全没注意听。
直到最后,宾雅忧心忡忡地拽住他。
“小九,你怎么了?不舒服了?”
迟久方才回神,含糊其辞。
“我有点困了…”
宾雅挥挥手。
“那你早点回家休息,我妹妹也在家着等我呢。”
宾雅走了几步。
又回头,笑意盎然地看着迟久。
“大少爷应该也在等你。”
迟久身体一僵。
宾雅一走,他立刻恼羞嗔怒地一拳打在树干上,却反把自己疼得嗷嗷叫。
迟久喘着粗气,心有不甘。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讨厌并不坚定 ,能随意被卿秋扰乱心神的自己。
迟久闭着眼,咬着牙,肩膀发抖。
许久,迟久站起身,带着既忐忑又害怕的心情走向后面的小巷。
——没有。
卿秋他,并不在这里。
迟久松了口气,后退一步,骂自己疑神疑鬼。
他一定是被卿秋折腾疯了,才会见什么都像卿秋。
此时夜风一吹。
迟久渗着冷汗的后脊一凉,无端地,有些毛骨悚然。
回去吧。
……
迟久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近日天凉,来玩的行人和摆摊的小贩都极少。
迟久走得心神不宁。
他怕鬼,本就疑神疑鬼,却忽地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迟久寒毛倒竖。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可没走几步,他看见几盏高高悬挂着的灯笼。
不是鬼。
趁着夜间无人,工人搭着汗衫,正在忙着干活。
一栋新起的宅子。
迟久停下脚步,眯着眸看了一会儿。
梦里,卿秋成婚后,这是属于他的院子。
只是不知为何,卿秋成婚后仍住在卿家,正式搬来这里已经是他离开卿家后半年的事。
迟久上去搭话。
“这是卿家的活吗?”
工人诧异地看一眼他,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在外游荡。
“嗯,卿家大少爷给我们添了工钱,让我们尽快完工。”
迟久此时发现不对。
“那又是什么?”
路边的工人多的过分,迟久看了许久,才发现有两拨人。
一波在这边,一波在另一边。
迟久记得这块地对面本来应该是一户一家三口的宅子,现在那间宅子被推了,另起新楼。
因为多了推倒的工作,那间宅子进度要慢一些。
工人觉得他奇怪。
“我也不清楚啊,可能就是一个人想住两间吧,钱多烧得慌。”
工人已经不耐烦起来。
迟久走远,识趣的没和工人发生争执,只是临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两边共用一伙工人。
对面那块地是卿秋的,可他一人要两间宅子干什么呢?
迟久想不通。
他继续往前走,身后是建宅子的叮当声,让他没那么害怕。
走了没几步,卿家的家仆跑过来。
风裹着声音飘进来。
迟久听力很好,听见家仆和那些工人说不用继续了。
什么情况?
两间宅子都盖了一半,现在说不盖就不盖了?
迟久和那些工人一样觉得卿秋莫名其妙。
但管他呢。
……
迟久回到卿家时夜更深了,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溜进去。
烛火摇晃,屏风昏黄。
卿秋坐在杭锦缂丝的屏风后,低头不语,只露出一个虚影。
迟久没多留意。
他今天心情好,该做的事都做了,哼着小调准备上床休息。
这时卿秋叫住他。
“你今日去了哪?”
烛火噼里啪啦地烧,迟久解开外衫,解开卿秋为他编得发绳。
乌发下垂,晃啊晃啊。
迟久爬上床,摇头晃脑,心情开怀。
“我今日?我今日做了开心的事……”
迟久突然没了声音。
“卿秋,你怎么了?”
屏风后的卿秋不说话。
布被光照得朦胧,只剩一个虚虚的黑影,迟久甚至无法判断此刻的卿秋究竟是背对着自己还是正对着自己。
甚至于。
他不知道卿秋刚刚有没有看他,是不是直勾勾看着他问出的那句话。
迟久毛骨悚然。
移开视线,故意不看屏风上的虚影,说话磕磕绊绊。
“你困不困?要不要先休息?”
卿秋站起身。
“你先睡。”
烛火晃动,屏风上的虚影变大又变小,卿秋推门而出。
迟久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
没有一句解释。
这是那场梦后卿秋第一次不与他待在一处,走路时的背影平静却冷漠。
像是生气了。
迟久不明所以地追上去,怀着被忽视的愤慨,要找卿秋问个明白。
但在路过屏风的瞬间,他脚步一顿。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不散。
……
迟久绕向屏风后。
卿秋刚才坐在坐垫上,而那块坐垫现在渗着血。
血的颜色偏暗。
像是从小臂上渗落,一点一滴地砸在坐垫上。
迟久本能地想追出去找卿秋。
可跑着跑着,在即将越过门槛时,迟久停了下来。
他为什么去找卿秋?
他是为杀死卿秋而来的,卿秋受伤了好,死了更好。
迟久在门后犹豫了一会儿。
月光渗着薄薄的窗纸落在他眉眼间,映出他的面无表情。
许久。
迟久转身,在床上团成一团睡去。
……
迟久没收拾那个坐垫。
蜡烛噼里啪啦的燃着,屏风歪着,迟久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双潮湿的手抚过他的脸。
他茫然地拿手去抹。
低头,掌心一片咸腥黏连的暗红血色。
迟久茫然无措。
他惊慌地抬眸,却只看到漆黑无光的黑眼眶。
“啊——”
迟久猛然惊醒。
他魂不守舍,身体几乎被汗湿,大口大口地狼狈喘息。
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梦为什么那么可怕?梦里为什么会有卿秋血的味道?
迟久头疼地扶住脑袋。
不安,惶恐,无措。
他握着那只手,以为梦中人是宾雅,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
可睁眼,梦中的复杂情绪消失,只剩下浓烈滔天的深邃恨意。
迟久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翻滚下来。
带着噩梦惊厥后的晕眩,赤着足摇摇晃晃地走到屏风后。
烛火快燃尽。
迟久垂眸,看到那块染血的坐垫,赤红到黑的颜色诡异。
刺得他头疼。
迟久捡起坐垫,将其高悬于烛火上。
“刺啦——”
坐垫被焚烧尽毁,灰尘落下,砸灭本就摇摇欲坠的蜡烛。
……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大少爷被害,差点被人当街枪杀。”
“是啊,听说要不是及时跟了牛车躲进去大少爷这会儿指不定已经遇害了!不过大少爷平时不是不常出门吗?”
“谁知道呢?好像是昨日有事,要出去找人……”
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还在讨论的两人,此刻站在屋檐下,齐刷刷看向迟久。
眸中皆是带着责备。
迟久顿时炸了。
“卿秋爱找死是卿秋自己的事!你们看我干什么?和我有关系吗?”
被他吼的人顿一抖,小声嘟囔着。
“不是你整天念叨怕鬼大少爷才专门去寻你接你的吗?一天到晚娇气的要死,怎么就偏偏是你得了大少爷的青眼?”
阴阳怪气的语调将迟久气得火冒三丈。
但对面是个比他还小的丫头,和对方计较显得他很没气度,他只好自己气势冲冲地跑走。
跑到空地,迟久拿袖子擦了把脸,眼眶是通红的。
他讨厌那些人。
把他当成一个向卿秋摇尾乞怜的可怜虫,一个悲催的附庸者,一个可有可无的愚蠢玩物。
可他分明是一个独立的人。
他也不叫九九,小九,他是迟久。
可除了阿伯,这世上,再没人真正记得他的名字。
卿秋叫他,一声接一声,逗小狗一样。
他明明知道那个称呼是那些坏人专为折辱他起的。
迟久又要出门。
卿老太爷的生辰就在明天,他要去找宾雅商量离开的时间,再通知王家动手。
迟久匆匆赶路。
只是没走两步,“啪——”,清脆的声音在狭窄的小道回响。
迟久侧身去看。
不远处,青石小路,举着巴掌的卿先生脸色涨红。
卿秋侧脸泛青,神色中泛着凉薄与漠然。
卿先生怒极。
“为什么要拒绝联姻?你明知道和其他世家结婚合作才是你现在唯一的出路,不然一个瘸腿的废人如今还能做什么?”
卿秋沉默不语。
他八面玲珑,总是把他名义上的这位父亲哄得很好,甚至连私下的那些私生子弟弟都是他在照顾。
第一次,卿秋没有顺着卿先生的意说话。
卿先生气急。
“你已经得罪了王家,要是没有更大的外界助力,那我们卿家——”
卿先生被气得心口痛。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卿秋,终于缓缓开口。
“父亲。”
他垂眸,好似所有的意气,都在一瞬间被磨平。
“我不知我该做什么。”
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的一句话,却让人听出无尽茫然。
卿先生已经被气昏头。
他想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看见卿秋昨日遇害时胳膊上留下的伤,又知道现在对卿秋动手百害无一利。
深吸一口气,卿先生甩袖离开。
迟久躲在竹林后,一直等卿先生走了,才大着胆子探头出来。
吓人。
不过看了卿秋吃瘪,今天是个幸运日。
迟久喜滋滋地准备离开。
可才刚迈开腿,一道沉稳平静的声音叫住他。
“小九。”
迟久动作一僵,虽没回头,却能感受到卿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过来。”
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纵使心中有千般不喜万般不快,可迟久人还是乖乖过去。
卿秋低眸看着他。
迟久蹙眉,闻到卿秋血的味道,不适地侧过身。
他又想起昨晚那个梦。
卿秋血的味道无处不散,给他带来极致的不适感。
他不喜欢。
愈是想愈是头疼,便干脆不再想。
卿秋察觉出他明显的闪避,呼吸一顿,眸光晦涩。
“你昨日去了哪?我久不见你,还以为你昨日要不归家。”
迟久“啊”了一声,故作自然。
“我昨日?我昨日去采枇杷花,不小心趴在树上睡着了……”
迟久后背发凉。
卿秋昨晚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但没等他回答就走了,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迟久忐忑不安地看向卿秋。
出乎意料,卿秋静静听着,神色淡淡。
“枇杷?是了,你是喜欢枇杷。”
卿秋告诉他。
“待五月开春,枇杷树就会结果。”
迟久哦了一声,不懂卿秋什么意思,只忙着自己的事。
“你受了伤?严重不严重?我今天能再出去吗?”
迟久自然地转移话题。
卿秋动作一顿。
“你要去哪?”
迟久习惯了撒谎,连草稿都不用打。
“我?我去摘些枇杷花,那东西清肺润喉。”
迟久总找像是为卿秋好的借口溜出去。
卿秋沉默了一会儿。
“一定要出去,一定要走?”
迟久点头。
不能拖了,明日是老太爷生辰,他今日就要去王家联合布局。
卿秋莫名其妙地问他。
“如果我说不呢?我受了伤,如果我说我现在需要你呢?”
迟久理所当然。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今天我不能为你停留。”
卿秋继续沉默。
那一日,卿秋什么也没说,寂静诡异。
迟久不安地唤了两声,卿秋没回。
迟久要走,走时一步三回头,卿秋也没有拦。
迟久暗自嘀咕。
卿秋真是个怪咖,总不会是昨日被杀时看见什么受刺激了吧?
懒得多想。
他准备去找宾雅,路上又遇到昨晚碰见的施工队,他们仍在忙碌。
不需要的庭院被拆除。
院子中央,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亭亭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