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月亮挂在天上,清泠的月光给佛明寺罩了一层薄霜。
远处玉带河上漂浮着零零散散的花灯。
白日里人挤人的佛明寺外院大殿,这会儿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
琉璃瓦倒是吸足了月光,幽幽地泛着蓝。
僧人们全部聚集到内院。
声闻堂*内黑洞洞的,只深处有那么几点豆大的香火头,忽明忽暗,如同沉睡巨兽微弱的呼吸。
守夜的僧人缩在墙角暗影里,身子佝偻着,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真像个石墩子,纹丝不动。
只是胸膛有着极微弱的起伏。
木鱼声“笃…笃…笃…”隔很久才响一下,又慢又沉,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夜的寂静里。
守夜僧脚边的小油灯,灯苗儿被门缝里溜进来的风吹得不安分地摇曳、拉扯,忽高忽低。
他手里那本翻毛了边的经书被映得光影斑驳,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也跟着明明灭灭地跳动,像一群慌乱的小虫。
般若堂*则热闹些,诵经声嗡嗡的,低沉而持续,隔着厚实的门板传出,不高亢,但绵长不断,浸润着整个院落。
“几位施主,老僧释玄度,乃是北院首座。”
一位身着深灰色海青的和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下阴影交界处,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他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身形挺拔,月光勾勒出他沉静的轮廓,虽看上去是中年模样,但实际上已经有七百多岁了。
陆桥赶忙肃容,同样合十躬身还礼:“法师,请问笔仙的情况怎么样了?”
释玄度眼帘微垂,念诵佛号:“阿弥陀佛,神笔已经由南院的师兄交于我等,医僧正在为笔仙检查。若几位不等月梅施主,可随老衲移步。”
陆桥略一沉吟:“劳烦法师带路,月梅队长现在参加报告会,我们先去看看笔仙。”
柳雨薇秀眉微蹙,美眸中掠过一丝探究:“法师,南院和北院是…什么关系?”
释玄度做了个“请”的手势,步履从容地领着几人沿长廊前行,一边温言解释:“我北院修大乘佛教,南院修小乘佛教。”
陆桥顿了顿,着实吃了一惊,惊诧地说:“大小佛教都在佛明寺?”
释玄度嘴角噙着微笑:“不错。当初陛下力排众议,要在这里建立一个集大成的佛教圣地,以此彰显学派之气度,故而划分了南北院,大小佛教具在此,所以才叫‘佛明寺’。陛下将两派比作日和月,也有融合之举在里头。”
“什么是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老周挠了挠后脑勺,一脸好奇地凑近了些。
释玄度含笑,耐心说道:“大乘佛教修的是菩萨道,旨在成就佛果,普度众生,为利众生愿成佛;小乘佛教修的声闻道,旨在证得阿罗汉果,解脱个人生死,厌离轮回,追求自我解脱。”
老周更懵了,但嘴上却习惯性地应和:哦哦哦,原来如此,明白明白。
北院首座释玄度领着他们穿越由青石板铺设的主径。
这种道路连接大殿、禅堂、藏经阁、僧寮区等区域,石板大小不一,边缘不甚规整,表面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微凹陷,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细小的青苔或地衣。
这种道路在雨后,石板颜色会变深,缝隙蓄水,倒映天光。
最终来到如意寮(liáo),也就是医疗区。
这里位于内院相对僻静、通风良好的一隅,靠近水源和药圃。
既方便取水制药,也减少病气对主要修行区的干扰。
如意寮门槛略高,防虫防潮。
门楣悬一小木牌,刻“如意”。
如意寮内是环境优雅的宽敞小院,与普通禅房没什么两样,平房与长廊在院中交错。
院中空地立着许多带横杆的木制晾药架。
晴天晒满药材,色彩斑斓。
到了晚上如意寮内依旧人气十足,房间灯火通明。
释玄度在院中站定,转身向他们微微颔首:“几位施主请在此落座稍候,老僧去去就回。”
他的目光平和,带着安抚的意味。
等释玄度步履沉稳地踏上长廊,身影融入通往暖黄小屋的灯光中,老周立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猛地一扭脖子,在陆桥耳边压低了嗓子,急急地嘀咕:“陆小弟,听不懂啊……阿罗汉果是什么东西?听着像能吃的果子?”
陆桥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也压低声音:“我也不懂,但大概意思就是大乘佛教渡人,小乘佛教渡己。”
“哦哦哦。”老周恍然大悟,“明白了,就是一个管别人,一个管自己。”
柳雨薇在一旁听着,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柔声补充道:“阿罗汉果是小乘佛教中的最高果位,意指断尽烦恼,超脱六道轮回,不再受生死之苦。”
老周困惑地抓了把头发:“真的假的?那为啥他们要超脱轮回?过年我家里人去拜了家门口的寺庙,那大师还说捐香火钱能帮我们投个好轮回呢!”
“我就说过,那都是忽悠人的!”陆桥有些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轮回’这个词在佛教里意思深着呢,是一种哲学,讲的是因果规律!把它简单说成‘下辈子变成猪狗牛羊’,就是为了哄你口袋里的香火钱!但这是哪儿?佛明寺!是正儿八经的学术圣地!是高僧扎堆的地方!你看这内院……”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了些声音,“看着马马虎虎,但随便拉一个出去,那都是响当当的得道高僧!刚才那位是北院首座!首座你知道吗?就是除了住持,北院最大的头头!”
“卧槽!真的假的?”老周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显然此前对‘首座’的分量毫无概念。
“当然是真的!”陆桥语气斩钉截铁,“住持是朝廷任命管整个寺庙的,但首座可是南北两院自己选出来的实权派!佛明寺的首座,跺跺脚,整个元泱界的佛教都得抖三抖!”
他顿了一下,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但人家刚才在咱们面前,就像个普通带路僧,一点架子都没有。”
柳雨薇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认同:“陆郎说得是。况且在大乘佛教中,真正的高僧往往怀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所谓六道轮回,在他们眼中,反倒是广行六度、济世度人的道场。”
“所以说!”陆桥用力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强调道,“面对释玄度法师,咱们得尊敬点!”
老周此刻是大受震撼,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双手紧张地捋了捋衣襟下摆,又整了整领口,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庄重些:“是是是!必须尊敬!必须的!”
静谧的诊室内散发出温黄的光。
一名僧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脚步无声地走到释玄度面前,双手合十,低声禀报了几句。 释玄度凝神听着,偶尔微微颔首,面容沉静如水。 最后,那僧人再次合十深施一礼,念诵佛号,悄然退回温暖的屋内。
释玄度这才转身,步履从容地回到三人面前。
他目光扫过略显紧张的陆桥和还在努力维持“庄重”表情的老周,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沉稳:
“三位施主,不必担忧,笔仙无碍,只是受了些邪气侵扰,现在正放上抚玉台温养,医僧为它祛除。”
“邪气?”陆桥一愣。
“医僧们也参与了关于‘妖魔’问题的研究,他们将引发人、兽 妖魔化的因子称为‘邪气’,笔仙就是中了邪。”
“也就是说……?”
释玄度点了点头:“也就是说,那杀案或许是人为,但那地一定有妖魔出没。”
……
注*:
般若堂:北院(大乘佛教)的大禅房。
声闻堂:南院(小乘佛教)的大禅房。
两者在建筑风格上具有差异,小乘佛教更类似于苦行僧,声闻堂环境简陋昏暗,四壁素白。
般若堂更宽阔大气,有讲经台,供奉法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