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如同巨大的蜂群在机翼下振翅。机舱内，柔和的顶灯照亮一排排安静的座椅，大部分乘客都陷入了旅途的倦怠，或闭目养神，或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空气循环系统送出恒温的气流，带着一点消毒水和皮革座椅混合的味道。
尚九熙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手里摊着一本卷了边的剧本，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纸页上。明天在天津的商演，他有个重要的新活需要和搭档何九华再最后打磨一下细节，本打算利用这飞行时间再顺一遍，可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闪过昨天控制室里的那一幕。
沈棠…那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她苍白着脸指出设备故障时那种不容置疑的专业，面对张九南咆哮和自己冰冷审视时挺直的脊背，还有最后那句平静的“职责所在”……像一组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他烦躁地合上剧本，揉了揉眉心。真是见了鬼了，一个疑似“私生饭”的人，怎么会有那么精准到可怕的设备知识？而且…她昨天离开时那种平静，反而让他心里像堵了团棉花，不上不下。
“哎哟我去！尚老师？这么巧！”
一个带着明显惊喜和慵懒调子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打破了尚九熙的思绪。他扭头，只见秦霄贤顶着一头标志性的蓬松卷毛，正笑嘻嘻地站在他座位旁边的过道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空乘刚递过来的橙汁。秦霄贤的目光越过尚九熙，落在他旁边靠窗的位置，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促狭起来：“哟！这不是我们‘设备拯救者’沈棠妹妹嘛！缘分啊这是！尚老师，你这专属导航仪，都导到天上来了？”
专属导航仪？尚九熙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一愣。
坐在靠窗位置的沈棠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和被打扰的无奈。她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秦霄贤，更没想到他会用这么个…奇怪的称呼。她有些局促地放下手里一直捧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没来得及熄屏。
“秦老师。”沈棠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
秦霄贤自来熟地直接挤进了尚九熙旁边的空位（原本是给何九华留的，但何九华临时改签了下一班），把橙汁放在小桌板上，身体前倾，一脸八卦地探头去看沈棠放在腿上的平板屏幕：“看啥呢这么专注？哟！备忘录？我看看…‘鼓楼东街张记炸糕，趁热吃表皮酥脆，豆沙馅绵密不齁甜’…‘滨江道转角王记锅巴菜，卤汁地道，加辣子更香’…‘南市食品街李二姐熟梨糕，果酱口味齐全，传统小枣味最佳’…”
秦霄贤一边念，一边故意拖长了调子，每念一条，就促狭地瞥一眼旁边表情越来越僵硬的尚九熙，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拖长了腔调：“哦——！明白了！尚老师，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敢情上次后台，你除了跟华哥抱怨扇子不好使，是不是还顺嘴提了句‘天津卫的炸糕锅巴菜熟梨糕想得慌’？瞧瞧我们沈棠妹妹这功课做的，多细致！连哪家店什么口味什么特点都给你门儿清！这哪是备忘录啊，这分明是尚九熙天津美食导航宝典！”
秦霄贤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后两三排竖着耳朵的乘客听得一清二楚。周围瞬间投来几道好奇又带着点善意的笑意目光。
尚九熙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架在火上烤。他确实在昨天后台的间隙，跟何九华闲聊时随口提过一嘴想念天津的小吃，但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谁能想到…他猛地扭头看向沈棠，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当众戳破心思的强烈尴尬。
沈棠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比尚九熙更甚，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手忙脚乱地一把按熄了平板屏幕，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秦老师！您别乱说！”她窘迫地低声抗议，声音细若蚊呐，头埋得低低的，“我…我就是自己…想尝尝…”
“哦？自己尝尝？”秦霄贤坏笑着挑眉，故意凑近一点，声音压低却更显暧昧，“那怎么记得全是尚老师提过的那几样？还连人家店的特点都摸得门儿清？这‘导航’定位精准度，高德地图都得喊你一声祖师爷！”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暧昧地捅了捅旁边已经石化的尚九熙，“尚老师，你这导航仪…挺贴心啊？电量足不足？要不要给人家充个值表示表示？”
“秦霄贤！”尚九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沙哑，伸手想把旁边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推开，“你闭嘴！喝你的橙汁！”
“得嘞！我闭嘴！我喝橙汁！”秦霄贤笑嘻嘻地举起杯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眼神却在尚九熙通红的耳朵和沈棠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我懂，我都懂”的戏谑。他识趣地不再拱火，但嘴角那抹看好戏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机舱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但这安静里却弥漫着一种无比微妙的尴尬和粉红泡泡交织的诡异气氛。
尚九熙坐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前面座椅靠背上的航空杂志，仿佛要把那上面的花纹研究出个洞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和耳朵滚烫的温度，以及旁边沈棠几乎要凝滞的呼吸声。秦霄贤那几声“专属导航仪”、“导航宝典”、“贴心”、“充电”……像魔音灌耳，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
沈棠整个人缩在靠窗的位置，侧脸对着他，小巧的耳垂红得像玛瑙。她紧紧抱着已经黑屏的平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的边缘，目光死死盯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尚九熙胸腔里翻腾。是尴尬？是窘迫？是被人窥探心思的恼怒？好像都有，但似乎又混杂着一点别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他烦躁地闭上眼，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飞行在沉默的尴尬中继续。直到飞机平稳降落天津滨海国际机场，滑行在跑道上，机舱广播响起，这份凝固的微妙才被打破。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机。
尚九熙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解开安全带，转过头，看向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的沈棠。他的声音还带着点不自然的干涩，但语气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郑重：
“沈棠。”
沈棠身体微微一颤，缓缓转过头来，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羞窘，带着询问看向他。
尚九熙避开了她过于清澈的目光，视线落在她怀里的平板上，低声说：“那个…新活儿，晚上还得再顺一遍。待会儿到了酒店…方便的话，能帮我…对对词吗？”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主要是…有些包袱的尺寸，想听听…外行的感觉。”
这个理由找得有点笨拙，但已经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台阶了。
沈棠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抹残余的羞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她几乎没有犹豫，轻轻点了点头：“好的，尚老师。没问题。” 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和稳定。
尚九熙暗自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去拿头顶行李架上的背包。秦霄贤在旁边全程目睹，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咧得更大了，无声地用口型对着尚九熙做了个“加油”的口型，换来尚九熙一记警告的眼刀。
夜色笼罩着酒店房间。窗外是天津城璀璨的万家灯火，车流如同流动的光带。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落地灯，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尚九熙和沈棠隔着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桌上摊着写满修改标记的剧本。尚九熙念着台词，沈棠则拿着笔，在剧本空白处快速地做着标记，偶尔提出自己的感受。
“这里，‘您这手机电量低于百分之五十就心慌，跟那老北京没了豆汁儿早点摊似的’，”沈棠用笔尖点了点一行字，抬起头，眼神专注，“尚老师，我觉得‘豆汁儿早点摊’这个比喻，可能…地域性太强了？天津观众可能共鸣感会弱一点？换成‘煎饼果子摊’或者‘老豆腐锅’会不会更贴地气，包袱也更容易响？”
尚九熙正沉浸在角色的情绪里，闻言停下来，仔细琢磨了一下沈棠的话。灯光下，她微微蹙着眉思考的样子，侧脸线条柔和，眼神清澈而认真，完全没有了飞机上的窘迫，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专业和投入。
这个建议…确实更精准！他之前只想着北京观众，忽略了天津本地特色。一股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
“对！你说得对！”尚九熙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赏和兴奋，“煎饼果子摊！太合适了！包袱尺寸一下就对了！”他拿起笔，立刻在剧本上修改起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真实的弧度。
沈棠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和毫不掩饰的赞许，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边也漾开一个浅浅的、如释重负的微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湖面的月光，柔和而明亮。
“还有这里，”沈棠受到鼓励，又指向另一处，“‘您这离了导航连小区门都找不着北’，后面接‘您这方向感，搁古代连司南都得气成指南针’…我觉得‘指南针’这个底，有点平了？能不能试试把‘指南针’换成‘陀螺仪’？现代科技感更强一点，而且‘气成陀螺仪’也有点形象，暗示他原地打转找不到北？”
“陀螺仪…气成陀螺仪？”尚九熙重复了一遍，眼睛越来越亮，猛地一拍大腿，“好！这个好！包袱更脆了！沈棠，你这脑子…”他抬起头，看着灯光下女孩沉静的眉眼和带着思考光芒的眼睛，那句“真灵光”卡在喉咙里，一时竟忘了说下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在剧本和圆桌上投下亲密的影子。尚九熙的目光落在沈棠脸上，她专注思考时微微颤动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因为刚刚提出好建议而微微泛着粉色的脸颊…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秦霄贤那句戏谑的“专属导航仪”。
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淌过心尖。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点微痒的悸动。
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得似乎有点久，沈棠似乎也有所察觉，抬起眼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在空气中无声地窜过。
尚九熙猛地回过神，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假咳了一声，低头去看剧本，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烫：“呃…那个…我们再看看下一段吧？时间…时间不早了。”
“嗯…好。”沈棠也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笔杆，心跳莫名快了几拍。房间里刚刚那种专注工作的氛围，似乎悄悄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青涩的甜意，在灯光和夜色的交织里无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