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我刚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陶瓷碎裂声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目光扫过窗台,昨晚还好好摆在那里的紫砂花盆已经摔在地上,碎片像被踩碎的牙齿,里面的文竹连根拔起,须根上还沾着我特意从老家带来的山泥。
窗锁吊在那里,锁芯被撬得像朵绽开的烂花,边缘的木框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像是野兽的爪印。
车间的老张趿着拖鞋从走廊经过,脚趾缝里还嵌着我们厂的木粉。他瞥了眼我办公室的狼藉,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王厂长这是招贼了?”
话音未落,就被赵大奎从后面踹了一脚。赵大奎穿着我们厂发的劳保服,袖口却挽得老高,露出手腕上那串檀木珠子 —— 上周还挂在仓库的货架上,标签写着 “客户寄存”。
“谁这么不长眼。” 赵大奎的声音裹着韭菜盒子的味飘过来,他往地上啐了口绿痰,“王厂长要是丢了啥贵重东西,我让弟兄们帮你翻翻?”
他身后跟着两个工人,正扛着卷电缆往宿舍走,电缆外皮上印着 “xx 电缆厂” 的字样,是我们为下周的项目备的货。
我蹲下身捡花盆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泥土里,晕开一小朵红。
窗台上的文件被翻得乱七八糟,考勤表上还留着个黑脚印,鞋码和赵大奎昨天穿的那双劳保鞋正好对上。
办公桌下的电脑主机有被挪动的痕迹,插排歪在一边,一见就是被人动过。
因为昨天赵大奎来问过我,说是宿舍里没有网线,捞不着看手机。我说今天网络信号都不好,已通知了移动公司明天来修。
可赵大奎他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行我素,才造成如今的场面,赵大奎的兄弟就是施工队的老板,与侯副部长是干兄弟。“这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赵大奎的声音就炸了过来:“庄保管瞎嚷嚷啥?那螺栓是侯副部让拿去用的,回头让保管补单子。” 他往庄姐面前凑了凑,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管好你的仓库就行,别瞎打听厂长的事。”
庄姐掏出块蓝布擦脸,布角绣着朵牡丹 —— 那是老板娘去年亲手绣给她的,她们俩是一个村出来的干姊妹。
“侯副部批的条子呢?” 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但手里的账本攥得紧紧的,“我这仓库进出都得有凭有据。”
远处传来施工队的笑声,他们正把我们厂的消防水带接在水龙头上冲凉,水花溅在配电箱上,滋滋地冒火星。
中午去食堂吃饭,卞嫂往我碗里多舀了勺红烧肉。肉香里混着柴油味,是施工队的叉车漏油了,滴在食堂门口的水泥地上,像块深色的胎记。
“昨儿半夜听见你办公室有动静,” 卞嫂压低声音,“赵大奎那几个徒弟鬼鬼祟祟地在门口转悠,手里还拿着撬棍。” 她往我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蛋壳上还留着她的指纹,“老板娘下午要来,庄姐让我跟你说一声。”
鸡蛋的蛋清还带着点溏心,我正吃着,就看见侯副部的车开进了厂区。他穿着件白色短袖,袖口别着我们厂的钢笔 —— 那是老板特意奖励给技术标兵的,去年发的。
赵大奎像条狗似的迎上去,拉开车门时,我看见副驾驶座上放着个渔具包,包角露出节碳纤维竿,是仓库里那根还没开封的达亿瓦。
老板娘来的时候,仓库里正飘着焊锡的味道。她穿着身米色套装,鞋跟踩在钢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敲警钟。
庄姐正指着少了一箱的焊条跟她说话,手指上的银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光 —— 那是老板娘结婚时送的。“这批是瑞典的 oK61.30,” 庄姐的声音带着哭腔,“上周刚到的,现在就少了一箱。”
老板娘的目光扫过堆在角落里的施工队行李,被子上还沾着我们厂的保温棉。“王厂长,”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看见她攥着包的手指泛白,“听说你办公室窗被撬了?”
远处传来气割枪的嘶鸣,蓝紫色的火焰把我们厂的工字钢烧得通红,像根烧红的烙铁。
周一的生产例会在安静的气氛中开始。总经理的的脸色十分严肃,没有以往的笑容,肯定是老板娘被腚后里找过他谈了我这里的情况。
侯副部坐在他旁边,手指在桌子上敲着节奏,袖口的劳力士随着动作晃出冷光。
施工队的噪音从窗外传来,他们正在用我们的行车吊自己的设备,钢丝绳上的安全卡子早就该换了。
轮到我汇报时,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考勤表,纸边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上周仓库共缺失……”
我的话还没说完,侯副部就咳嗽了两声,他茶杯里的龙井在热水里舒展,像只慢慢张开的手。
“这些琐事会后再说,” 他打断我,“先汇报下重点项目的进度。”
我攥着考勤表的手沁出了汗。庄姐早上偷偷塞给我的纸条还在里面,上面写着:“老板娘跟老板打电话了,让你照实说。”
窗外的阳光穿过樱花树,在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块被弄脏的幕布。
“还有件事,” 我清了清嗓子,“我的办公室在上周五晚上被撬了。”
会议室里的烟味好像突然凝固了。总经理的笔停在了会议笔记本上,聚精会神听我说。
侯副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的笔 “哐当” 一声撞在桌子下,矿泉水溅在我们厂的季度报表上,把 “利润” 两个字泡得发涨。
“有这事?” 总经理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怎么不早说?”
我把花盆碎片的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屏幕映出侯副部抽搐的嘴角。
“本来想着可能是误会,” 我顿了顿,“但仓库庄保管说,她那天晚上看见施工队的人在我办公室附近转悠。”
总经理把笔往会议桌一拍,会议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生产部逄部长,”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下午就安排人,让赵大奎他们搬出去。”
侯副部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深深的沟痕:“张总,这不合规矩!他们的工程还没结束……”
“规矩?” 总经理冷笑一声,“在我的厂里,撬厂长办公室的锁,偷仓库的东西,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散会时,侯副部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他在走廊里拦住我,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王文良,你有种!” 他的手指戳着我的胸口,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抠墙皮的灰,“你等着,我让你在这厂里待不下去!”
远处传来施工队收拾东西的动静,他们把我们的木板当床板劈了,木屑混着我们厂的防锈漆味飘过来。
下午的阳光把办公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在窗前看着施工队装车。赵大奎把我们的不锈钢管当撬棍用,管壁上划出深深的印子。
侯副部的车在门口停着,他正打电话,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我隐约听见 “贪污”“回扣” 之类的词。
仓库的庄姐搬来把椅子放在我门口:“老板娘说让我给你做伴,怕他们再来捣乱。”
老板的电话是在晚饭时打来的,背景音里有海浪声 —— 他正在海南考察。“小王,” 他的声音带着海风的咸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突然有点抖,听筒里传来老板的笑声,“侯副部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拿了供应商的回扣。
他不知道,那个供应商是我亲戚。” 远处的海浪声里,好像混着施工队骂骂咧咧的声音。
挂了电话,卞嫂端来碗热汤面,葱花在汤里打着旋。“庄姐说老板夸你了。”
她往我碗里卧了个荷包蛋,蛋黄像轮小小的太阳,“说你是厂里的顶梁柱。”
窗外的月光洒在空荡荡的料场上,那里曾经堆满了施工队的行李,现在只剩下几个烟蒂,在风里打着滚。
夜里巡逻时,我看见侯副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的影子在窗帘上晃动,手里拿着个账本,好像在翻找什么。
仓库的门锁已经换了新的,王姐特意挂了个铃铛,风吹过时叮当作响,像串流动的星辰。
我摸出老板娘下午送来的新钥匙,上面系着个新的平安结,红得像团跳动的火焰。
第二天早上,我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摆了盆新的文竹。泥土是王姐从老家带来的,带着股青草的清香。
施工队搬走后,厂区突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鸣,那是属于我们厂自己的声音。
侯副部在走廊里遇见我,把头扭向一边,他的袖口空荡荡的,那支钢笔不知被他扔到了哪里。
卞嫂在食堂门口种的向日葵开花了,金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笑脸。庄姐抱着账本走过,她的银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老板说这个月给你涨工资。”
远处传来货车的鸣笛声,是新的原材料到了,车身上印着 “xx 重工” 的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有些仗,看起来是为自己打的,实际上是为良心守的。就像那扇被撬坏的窗,虽然留下了疤,却让更多的阳光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