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游方郎中的温和与悲悯。
他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污黑的淤泥中，每一步都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走向那个护着孙女的老者窝棚。
“老人家。”沈砚蹲下身，声音温和，尽量不惊扰对方。
老者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沈砚，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小女孩则惊恐地往爷爷怀里缩了缩，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抓住爷爷破烂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我是过路的郎中，见此地…疾苦，想看看能否帮上些忙。”沈砚轻声说道，打开药箱，取出一颗寻常的清热解毒丸，递给老者，“此药或可缓解些许不适，让孩子也吃半颗。”
老者麻木地看着药丸，又看看沈砚，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嘶哑如破风箱的声音：“…没用的…瘟神…都死…都要死…”他并未接药，眼神中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仿佛早已认命。
小女孩却怯生生地伸出脏污的小手，飞快地抓过药丸，小心翼翼地掰下半颗塞进爷爷嘴里，又想把剩下的半颗塞进自己嘴里。
沈砚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孩子，这半颗是你的，慢慢含化，别噎着。”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将半颗药丸含在嘴里，一股清凉微苦的味道散开，她紧皱的小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丝。
沈砚心中叹息，手指搭上老者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腕，一丝微不可察的幽冥之力探入。
脉象微弱紊乱如游丝，肝脉弦硬如绷紧的钢丝，脾脉沉涩如石沉水底。脏腑被秽气、湿毒、热毒严重侵蚀，如同被浓酸浸泡过，生机几近枯竭，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更让他心惊的是，老者体内除了自然病气，还缠绕着一丝极其隐晦、阴邪、如同跗骨之蛆的暗绿色药力！
正是那“引秽散”的残留！它在加速脏腑的腐败，刺激病气滋生，并隐隐吸引着周围伺便鬼的贪婪！小女孩体内也有微弱残留，但因其年幼生机稍旺，尚未深入膏肓。
“老人家，镇上的官差…或是医馆，不管么？”沈砚收回手，沉声问道，目光扫过老者窝棚内——只有一堆发霉的稻草和半个破瓦罐，家徒四壁。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麻木的嘲讽，艰难地咳了几声，吐出带血的浓痰：“官差？…呵…巴不得我们都死绝…好占了这河滩地…盖大宅子…医馆？”
他喘着粗气，眼中流露出更深的怨毒，“镇东头…倒是有个‘济世堂’…大门紧闭…贴着告示…‘疫病横行，暂不接诊’…呸！…就是嫌我们脏…怕染病！…王…王善人…倒是‘心善’…偶尔施些稀得能照影的粥水…吊着命罢了…等着…等着我们死干净…好收地…”
又是“王善人”！沈砚记下这个名字，同时注意到，当老者提到“王善人”时，旁边几个窝棚里，几双同样麻木的眼睛望过来，眼神中除了绝望，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这个名字代表着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沈砚安抚了老者和小女孩几句，留下一些普通草药（暗中以微弱的净化之力处理过，可略微缓解症状），起身离开。
他循着人流的方向和那股刻意为之的、稀薄米汤的气味，走向镇口附近。
果然，在镇东头一处相对“干净”、远离河滩恶臭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粥棚。
棚外排着长长的队伍，蜿蜒如蛇，多是些老弱病残以及从河滩挣扎而来的难民。队伍中弥漫着死气与绝望，人们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只有喉咙间偶尔发出因极度饥饿而产生的、低沉的咕噜声。
施粥的是七八个身着青色短打、腰挎短棍、满脸横肉、眼神凶狠如豺狼的王家家丁。
他们动作粗暴，言语刻薄，绝非善类。粥桶里所谓的“粥”，清澈见底，米粒寥寥可数，几乎全是浑浊的米汤。
“快点！磨蹭什么！领了粥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一个领头模样的疤脸家丁（李三），挥舞着长柄木勺，将稀汤寡水粗暴地舀进难民递来的破碗里，故意溅得对方满手满脸都是滚烫的汤水。
难民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怨言，慌忙用舌头去舔舐溅出的汤水。
沈砚注意到，凡有河滩窝棚来的难民，尤其是那些病重体弱者，这些家丁眼神中会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嫌弃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一个因恶性痢疾而虚弱不堪、走路都打晃的妇人（张氏），颤抖着递上破碗。李三故意将勺子抬得极高，让稀粥如同瀑布般冲下，大半泼洒在妇人本就污秽不堪的衣襟和地上。
“妈的！瘟神！连个碗都端不稳！浪费王老爷的粮食！滚远点！下次别来了！”
李三一脚踢翻妇人本就所剩无几的粥碗，污浊的米汤洒了一地。
妇人瘫倒在地，无声地哭泣，绝望地用手去刮地上的残粥，混合着泥土塞进嘴里。周围难民噤若寒蝉，眼神更加麻木。
一个咳嗽不止、面色潮红（疑似肺痨）的老汉排队，刚咳了几声，旁边一个胖家丁（赵五）立刻捂住鼻子，厉声呵斥：“咳什么咳！想把痨病过给爷们吗？滚后面去！等所有人领完了你再领！”
老汉佝偻着背，默默退到队伍末尾，眼神死灰。
沈砚眼神冰冷如寒潭。这哪里是施粥？
分明是用最低的成本，维持这些“材料”的生命，让他们在痛苦中持续产生怨气，供那邪法滋养！
同时，也是在刻意羞辱、践踏这些难民最后的尊严，加剧他们的绝望，磨灭他们的人性！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
他正欲上前，忽闻一阵马蹄声和吆喝声传来。只见几名身着皂隶服、挎着腰刀、趾高气扬的衙役，簇拥着一顶两人抬的蓝布小轿，晃晃悠悠地行来，所过之处，难民纷纷惊恐避让。
轿子在粥棚前停下，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肥头大耳、满面油光、却带着浓浓倦怠与毫不掩饰的嫌恶的脸——正是本镇巡检赵德柱！
那王家小头目李三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到极点的笑脸，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哎哟！赵巡检！您老怎么亲自来了？这地方脏，臭气熏天，可别污了您的靴子和官体！”
赵德柱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王老爷心善，泽被乡里，本官自然要来看看，免得有些不长眼的刁民闹事，坏了王老爷的善举。”
他目光如同扫视垃圾般扫过排队的难民，嫌恶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苍蝇，“行了行了，赶紧弄完让他们滚蛋！看着就晦气！对了，”他语气一转，带着一丝贪婪，“王老爷今晚在府上设宴，请了郡里来的贵客，让本官务必赏光作陪啊！”
“一定一定！小的早就备好了上等席面！替小的谢过王老爷厚爱！”李三点头哈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不着痕迹地塞进赵德柱轿帘内。
赵德柱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放下轿帘。
轿夫抬起轿子，衙役开路，一行人趾高气扬地朝镇东头那座高墙大院、气派非凡的王府而去，对地上的妇人张氏和满地的污秽视若无睹。
沈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冷笑如冰。官绅勾结，蛇鼠一窝！这巡检哪里是来维持秩序？分明是来确认“材料”供应稳定，收取“保护费”，并赴那沾满人血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