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把她推到这里来的,是那个叫江彻的男人。
晚上八点,江彻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饭店。
他看起来确实很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色,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亢奋和专注。
“路上还顺利吗?”他一进门,就先给沈知微倒了杯水。
“很顺利。”沈知微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手指,温热的。她迅速地收回手,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这是飞跃厂的全部财务资料,还有我们草拟的收购方案。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江彻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文件,递给她。
两人没有过多的寒暄,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沈知微不愧是平江税务局的业务尖子,她看文件的速度极快,而且总能抓住最核心的问题。
“这份收购方案,主体是江氏集团在香江注册的离岸公司。这样做,可以规避很多国内的政策限制,但问题是,‘外资’的身份,在舆论上会不会很被动?尤其是在钱副部长他们盯着的情况下。”
“还有这笔‘技术授权费’,从平江精密厂转到飞跃厂,账面上是平进平出,不产生税负。但资金的实际流向,必须要有非常清晰的合同和票据链支撑,否则,很容易被审计部门抓住把柄。”
她一条条地提出问题,每一条都切中要害。
江彻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他发现,几天不见,沈知微的视野和思考深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她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执行者,而是一个能够从战略层面,发现风险、预判问题的合作者。
“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到了。”江彻说,“舆论的被动,我准备用一个巨大的成功来扭转。至于账务的风险……”
他看着沈知微,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这不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吗?”
沈知微的脸又是一红,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自信。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成了江彻团队里,最不可或缺的一员。
白天,她和赵海带领的财务团队,一起跟飞-跃厂、银行、资产评估公司,进行一轮又一轮艰苦的谈判。她用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为团队争取到了最有利的税务条款和资产折价。
晚上,她则和江彻一起,研究那些从京城传来的,带着各种风向的政策文件,试图从中找到对他们有利的蛛丝马迹。
两人的关系,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中,飞速地拉近。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也是心意相通的知己。
这天晚上,谈判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沪上市政府基本同意了江彻的收购方案,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敲定。
团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赵海提议去吃夜宵庆祝一下。
江彻却对沈知微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两人沿着外滩的江堤,慢慢地走着。江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对岸的浦东,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灯火。
“你知道吗,再过几年,这里会建起一座亚洲最高的电视塔,还有一栋八十八层高的大楼。”江彻指着对岸的黑暗,轻声说。
沈知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她无法想象那样的景象,但她相信他。
“你好像,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由衷地感叹。
江彻笑了笑,没有回答。重生者的秘密,是他永远无法与人分享的孤独。
“其实,我也会怕。”他忽然说。
沈知微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她心里,江彻一直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
“我怕我跑得太快,把身边的人都甩下了。”江彻看着江面,声音很轻,“我怕我画的蓝图太大了,没有人能看懂,没有人愿意相信。更怕的是,万一我输了,所有信任我的人,都会被我拖下水。”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和压力。
沈知微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忽然明白了,他肩膀上扛着的,是怎样沉重的担子。
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和他并肩站着,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说:
“你不会输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会,我也会陪你一起。”
江彻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执着,像一汪能倒映出星辰的湖水。
那一刻,他觉得,连日来的所有疲惫和压力,都烟消云散了。
一个星期后,江氏集团收购飞跃电视机厂的签约仪式,在沪上市政府举行。
沪上的主要领导悉数到场,各大媒体的长枪短炮闪成一片。江彻作为收购方代表,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天,也被后来的中国企业史,称为“产业并购元年”的开端。
然而,签约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在工厂里。
收购的消息传来,飞跃厂的工人们,人心惶惶。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的新老板,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命运。是砸掉他们的铁饭碗,还是真的能带领他们,重现辉煌?
江彻决定,召开一次全厂职工大会。
大会就在工厂那个露天的大广场上举行。几千名工人,黑压压地站在一起,表情复杂,有期待,有怀疑,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不安。
江彻没有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他只是拿着一个手持喇叭,走到了工人们中间。
“各位飞跃厂的师傅们,兄弟姐妹们,我叫江彻,是你们的新厂长。”
他的开场白,简单直接。
“我知道大家现在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我这个毛头小子,会不会把厂子搞垮?你们的工资,还能不能按时发?你们下半辈子,还有没有着落?”
“我今天,不跟大家喊口号,也不跟大家画大饼。我只给大家看一样东西。”
他对着主席台招了招手。
钱斌和马小军,抬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东西,走上了台。
江彻走上台,一把,将红布扯下!
一瞬间,广场上,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一台,他们从未见过的,漂亮得不像话的电视机。
正是那款,被江彻命名为“海上明月”的样机。
它有着流畅的弧线,银色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超薄的机身,充满了未来感。
“这是我们新飞跃的第一款产品!”江彻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广场,“它将拥有十八寸的平面直角显像管,三十六个频道的遥控功能,以及双声道立体环绕音响!”
“它的核心芯片,我们从日本东芝引进!它的显像管,我们从荷兰飞利浦采购!它的每一个核心部件,都将是世界顶级的!”
“但是!”江彻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它的外观,是我们的设计师,马小军同志,带着团队,花了十五个日夜,亲手打磨出来的!它的内部结构,是我们周厂长,带着老工程师们,熬了七个通宵,画出来的!它的品牌,叫飞跃!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品牌!”
他走到那台样机前,深情地抚摸着它。
“在座的各位,都是中国最好的电视机工人!你们的手,曾经创造过飞-跃的辉煌!我不相信,这双手,今天就只能生产那些没人要的垃圾!”
“我向大家保证!从今天起,飞跃厂所有工人的工资,翻一倍!凡是参与到‘海上明月’项目中的技术骨干,工资,翻三倍!年底,项目成功,每人,再奖励一套沪上的新房子!”
“我只有一个要求!用你们的全部本事,用你们的全部力气,把这台电视机,给我造出来!我要让它,摆在南京路上最大的百货公司里!我要让索尼和松下看到,我们中国人,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好东西!”
这番话,如同一道电流,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工人们的眼睛,慢慢地,从麻木,变成了震惊,从震惊,变成了炙热。
他们看着台上的那个年轻人,看着他手里那台漂亮的电视机,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们的血,好像,又一次,热了起来。
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人,突然振臂高呼:“飞跃!加油!”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整个广场,几千人的呼喊,汇成了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
“飞跃!加油!”
“飞跃!加油!”
站在人群后方的沈知微,看着台上那个被工人们簇拥着的,如同王者一般的身影,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她知道,京城里那些针对他的流言蜚语,在这股发自肺腑的,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用一场最彻底的阳谋,赢得了这场战争。
而她,何其有幸,成为了这场伟大胜利的,见证者。
飞跃厂职工大会上的那一把火,被江彻烧得又旺又猛。
“飞跃加油”这句口号,像是长了脚,一夜之间,从露天广场传遍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它被刷在车间的墙壁上,印在黑板报的页眉,成了工人们见面时,替代了“吃了吗”的新问候语。
沉寂了太久的工厂,像一锅猛然烧开的水,到处都蒸腾着滚烫的热气。
研发部那间临时改造的会议室,成了全厂最核心的“锅炉房”。江彻、周厂长,还有被破格提拔为“外形设计师”的马小军,带着十几个老技术员,几乎把家都搬了进来。墙上挂满了各种设计图纸和电路板结构图,桌上散落着从日本和荷兰寄来的,带着外文说明书的样品。
“不行,东芝这块S-88处理芯片的针脚定义,和飞利浦显像管的驱动板接口,有三个点位不兼容!”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工程师,指着图纸,急得直拍大腿。
“能不能飞线?从旁边绕一下?”另一个提议。
“不行!高频信号,飞线会产生干扰,图像上全是雪花点!”
马小军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负责的部分,却做得一丝不苟。他正带着两个年轻徒弟,用油泥捏着电视机外壳的最终模型。为了实现江彻图纸上那个优雅的“月牙形”底座,他们已经失败了七次。那道弧线,差一分则呆板,多一分则轻浮,极难把握。
江彻端着搪瓷缸子,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里飞速运转。他前世没搞过硬件,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知道,这种技术壁垒,靠硬闯是不行的。
他走到那几个愁眉苦脸的老工程师面前,用铅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方框。“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加一个转接芯片?专门负责信号匹配。就好像翻译一样,让说日本话的和说荷兰话的,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翻译?”几个老工程师愣住了,随即眼睛一亮。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加一块逻辑门阵列,重新编译一下信号协议!”
“这个方案可行!就是……我们厂里没这种人才,能设计这玩意的,起码得是交大的教授!”
“人才,可以请。”江-彻把铅笔放下,“周厂长,您在沪上电子行业人脉广,这件事,就拜托您了。钱不是问题,姿态要放低,把人给我请到厂里来。”
周厂长重重地点了点头,花白的头发下,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斗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攻克技术难关的兴奋感了。
另一边,钱斌的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他被江彻任命为“后勤保障兼对外联络办公室主任”,听起来官不小,干的却是最琐碎的活。
“彻哥,财务科那帮大姐,非要我把采购东芝芯片的发票翻译成中文,才肯盖章报销!我哪儿懂日文啊!”
“彻哥,食堂的王胖子问,研发部这帮人天天熬夜,夜宵标准能不能提高点?他说没见过这么拼命的,怕他们猝死在车间。”
“彻哥,门口保卫科的老张头,把人家日立派来送样品的工程师给扣了,非说人家是特务……”
江彻被他吵得头疼,挥挥手:“这些事,你去找财务总监赵海,去找新成立的行政部。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给我盯紧一件事。”
“啥事?”
江-彻指了指窗外,那片积压在仓库里,小山一样的旧电视机。
“想办法,把它们,变成钱。”
与此同时,沈知微的工作,也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
她没有住在和平饭店,而是搬进了飞跃厂招待所一个安静的小房间。对她而言,这里比五星级酒店,更像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