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县的天,一下子就晴了。
前几天还愁云惨淡,一副大祸临头的县政府大院,此刻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吴主任那一行人走得灰溜溜,像一阵风来,又像一阵风去,只留下满地鸡毛和一肚子传说。
“你是没看着,那吴主任临走的时候,脸都绿了!我估摸着,他连咱们平江的酱菜都没敢带一包回去,怕犯错误!”县长张爱民在办公室里,学着吴主任的腔调,把县委书记刘建国逗得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刘建国点了支烟,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老张,这次的事,给咱们敲了个警钟啊。平江这艘船,现在是驶进深水区了。风大浪急,掌舵的,坐船的,都得把精神绷紧了。”
张爱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咱们以前是盼着引凤,现在凤凰来了,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一群打鸟的猎人。这次要不是江彻在京城有通天的本事,咱们平江这个‘典型’,就得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后怕,和更深一层的敬畏。
他们对江彻的能量,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个从平江走出去的年轻人,他的战场,早已经不是一县一市的得失,而是更高层面的博弈。而平江,是他的大本营,也是他在这盘大棋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江彻那小子,快回来了吧?”刘建国问。
“说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到省城,明天一早就能到县里。”张爱民掐灭烟头,“我琢磨着,咱们得给他接风洗尘,好好压压惊。这回,他是咱们平江最大的功臣。”
刘建国摆摆手:“不,饭要吃,但不能大张旗鼓。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盯着咱们平江。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低调。就我们几个,在县招待所,家常便饭,主要是听听他下一步的打算。”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还有,把税务局的沈知微同志,也请上。这次,她功不可没。”
张爱民一愣,随即明白了刘建告的意思。他听说,这次京城工作组下来,最先嗅到不对劲,并且敢在第一时间把消息捅出去的,就是这个一向沉静的女干部。这份胆识和判断力,在整个县里的年轻干部里,都是独一份的。
此时的沈知微,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县委书记和县长饭局的座上宾。
她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疲惫。工作组留下的那份“问题清单”,已经被她锁进了柜子最深处,成了一份不会再被翻开的档案。
她的面前,是一份新的文件:《关于“平江经济发展示范区”税收配套改革方案的补充意见》。她正在逐字逐句地推敲着,如何在新形势下,为江彻的那些企业,提供更完善、更合规的政策支持。
她和他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没有私人的联系,没有暧昧的言语,但他们却在各自的战场上,为了同一个目标,冲锋陷阵,互为犄角。她为他守护后方,他为她开疆拓土。这种默契,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心安。
办公室的同事们,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之前那些风言风语,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佩服、好奇和些许疏远的复杂情绪。他们隐约感觉到,这个平日里安安静静,只知道埋头业务的沈科长,身体里蕴藏着他们看不懂的能量。
第二天上午,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平江县城。
江彻回来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回了父母家。周桂兰一看到儿子,眼泪就下来了,抱着他左看右看,生怕他瘦了或者少了根头发。江建军则在一旁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里满是骄傲和心疼。
“爸,妈,我没事。”江彻笑着安慰二老,“一点小风浪,过去了。”
“还小风浪?”周桂兰拍了他一下,“全县都传遍了,说京里来了大官要抓你!你爸急得好几宿没合眼!”
江彻心里一暖,他知道,无论自己在外面是什么身份,回到这个家,他永远只是儿子。
他陪着父母说了会儿话,钱斌就找上门来了。
“彻哥,你可算回来了!”钱斌一脸的苦大仇深,“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刘书记和张县长天天找我,问你的情况。陶瓷厂和食品厂那帮人,见我就跟见了鬼似的,生怕我跑路。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江彻递给他一杯水:“辛苦了。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啥呀!”钱斌一屁股坐下,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京城那个姓钱的副部长,这次是吃了大亏,他能善罢甘手?我怕他憋着坏,给咱们下绊子呢。”
江彻笑了笑,钱斌这家伙,虽然咋咋呼呼,但嗅觉倒是挺敏锐。
“绊子肯定会下,不过,他再想用这种上纲上线的手段,是没机会了。”江彻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战场,已经换了。”
晚上,县招待所。
一个不起眼的小包厢里,只有刘建国、张爱民、江彻和钱斌四人。菜是四菜一汤的家常菜,酒是平江本地的米酒。
气氛很轻松,刘建国和张爱民绝口不提之前那场风波,只是拉着江彻,聊着平江几个厂子最近的生产情况。
酒过三巡,包厢门被轻轻敲响。
服务员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沈知微。
她显然没想到包厢里是这么个阵仗,看到江彻时,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显得干练又清爽。
“小沈来了,快坐。”刘建国笑着招呼。
江彻也站了起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几天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一些,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和笃定。
“沈科长。”他朝她点了点头,声音温和。
“江总。”沈知微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在张爱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她一坐下,饭桌上的气氛,就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刘建国和张爱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钱斌则好奇地在江彻和沈知微之间来回打量,一副想看热闹又不敢的样子。
这顿饭,名义上是给江彻接风,实际上,却成了江彻的个人报告会。他把在辽城的进展,以及那个“产业投资信托基金”的宏大构想,言简意赅地向刘建告和张爱民做了介绍。
两位县领导听得心潮澎湃,他们感觉自己听的不是一个企业的发展计划,而是一个时代的脉搏。
沈知微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的专业知识,让她比刘、张二人更能理解江彻这个计划的颠覆性和可行性。当听到江彻说,要用市场的钱去办市场的事,用成功的企业去反哺困难的企业时,她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模式了,这是一种制度创新。他总能站在比所有人都高的地方,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饭局快结束时,江彻忽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到了沈知微面前的桌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刘建国好奇地问。
“一点土特产。”江彻笑了笑,对沈知微说,“沈科长,这次的事,多谢你。这份谢礼,你务必收下。”
沈知微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拒绝:“江总,您太客气了。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不,你做的不只是你应该做的。”江彻的眼神很认真,“在所有人都犹豫的时候,你选择了相信。这份信任,对我,对平江,都价值千金。”
他的话,说得坦荡而真诚,让沈知微无法再拒绝。在刘建国和张爱民鼓励的目光中,她迟疑着,打开了那个报纸包。
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而是一台小巧的,银灰色的……计算器。
是卡西欧牌的,上面全是英文按键,还有一个小小的液晶显示屏。在1985年的中国,这绝对是个稀罕玩意儿。
“这是……”沈知微有些惊讶。
“我在京城一个朋友那儿弄到的。听说,你们做财务工作的,用这个方便。”江彻解释道,“上面有函数功能,以后算那些复杂的税率,应该能省不少力气。”
一瞬间,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送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烟酒糖茶,而是一个能实实在在帮到她工作的工具。他记得她的职业,也看得到她的辛苦。这份体贴和尊重,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打动一个独立女性的心。
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意。
饭局结束后,江彻和钱斌送刘、张二人离开。沈知微抱着那个计算器,独自走在招待所洒满月光的小路上。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礼物,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道温柔的弧线。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江彻。
“沈科长,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没多远。”沈知微停下脚步。
“还是送送吧,现在平江盯着我的人多,万一有人想对我身边的人不利,就不好了。”江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沈知微没再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产业基金’,听起来很了不起。”沈知微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只是一个想法,能不能成,还不好说。”江彻看着前方的路,“老路走不通了,总得有人去探探新路。探路嘛,总会有风险。”
“你担心的,是钱副部长那边?”沈知微问。
“他只是其中之一。”江彻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头看着沈知微,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明亮,“明面上的刀枪,好躲。最怕的,是暗地里的流言和猜忌。我的基金计划,需要向全国那些大型国企募集资金。如果有人在他们耳边吹风,说我江彻是个来路不明的‘资本家’,说我的基金是个骗钱的陷阱,你说,会有多少人愿意把真金白银交给我?”
沈知微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明白了。钱立群的第一次攻击虽然失败了,但他的反击,已经开始了。他要从舆论上,从信誉上,彻底搞臭江彻和他的计划。
这比任何行政命令,都更加阴险,也更加致命。
就在这时,江彻的bb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是赵海从省城打来的紧急传呼。他走到街边一个公用电话亭,回了过去。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走了回来。
脸色,已经沉如水。
“怎么了?”沈知微关切地问。
江彻看着她,缓缓吐出三个字。
“开始了。”
沪上,外滩。
和平饭店古铜色的旋转门,缓缓吐出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的,正是江彻。他身边是财务总监赵海,以及那几个从香江挖来的金融专家。
江彻没有理会身后那些金融精英们兴奋的议论,他只是站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眺望着对岸。灰蒙蒙的江面上,船只往来穿梭,发出沉闷的汽笛声。更远处,浦东大片大片的农田和低矮的村庄,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谁能想到,几年之后,这里将会矗立起一片,令世界都为之侧目的钢铁森林。
“江总,刚刚沪上市政府的李副秘书长打来电话,说晚上想请我们吃个便饭。”赵海在一旁低声汇报。
“推了。”江彻的回答简单干脆,“告诉他,我刚下飞机,身体不适。饭局可以等,但工厂不能等。我们现在,就去飞跃电视机厂。”
赵海愣了一下,但立刻点头:“明白。”
这就是江彻的风格。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先进行上层公关的时候,他却选择一头扎进最基层,最根本的问题里去。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钱立群的第二轮攻击,来得又快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