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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临贵是个行商,常年在苏杭一带贩些丝绸茶叶。这天他带着两个伙计,推着一车刚从湖州收来的上等绸缎,本想赶在关城门前到前面的清河镇投宿,谁知天公不作美,刚过一座石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快!快找地方躲雨!”萧临贵喊了一嗓子,拉紧了身上的蓑衣。

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挂起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帘,连路都看不清了。就在三人快要淋成落汤鸡时,前方不远的山坳里,隐约露出一个村庄的轮廓。

“有村子了!快走!”伙计们精神一振,推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子奔去。

这村子叫什么名字,萧临贵不知道,只见村口立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石碑,上面的字被青苔糊住了,看不真切。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黑瓦白墙,在烟雨中显得格外静谧,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更奇怪的是,村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排排的油纸伞。这些伞做工精致,伞面上绘着山水花鸟,只是颜色有些诡异。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黑伞挂着的地方,门口似乎还透着点人声和灯火;而那些挂着白伞的屋子,则门窗紧闭,静悄悄的,像是没人住一样。

“萧老板,这村子好生奇怪,怎么家家户户都挂伞?”一个伙计小声嘀咕。

萧临贵心里也犯嘀咕,但眼下躲雨要紧。他走到一户挂着白伞的人家门口,那门虚掩着,像是没人在。他上前敲了敲,无人应答。雨越下越大,他实在等不及了,便推开门,探头进去喊:“有人吗?行路之人,想借贵宝地避避雨!”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正屋的墙上,竟也挂着一柄巨大的白伞,伞面素白,没有任何图案,像一张苍白的脸。

“看来是没人。咱们就在屋檐下凑合一下吧。”萧临贵说着,目光落在了门边靠着墙的一排伞上。那里立着好几把伞,有黑有白。

他随手想抽一把黑伞,可手一滑,却碰到了旁边那把白色的。这白伞伞柄温润,像是上好的楠木,伞骨也挺括。萧临贵心想,管他黑的白的,能挡雨就是好伞。他顺手拿起那把白伞,“哗”地一声撑开,举过头顶。

说来也怪,这白伞一撑开,周围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钻入鼻孔。萧临贵没多想,招呼伙计们:“都过来,挤一挤。”

两个伙计也凑到伞下,三人挤在一把白伞下,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当他们撑开那把白伞的瞬间,村里原本零星走动的几个村民,看到他们,全都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像见了鬼一样,慌慌张张地跑回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村子,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却没有要停的意思。萧临贵三人又冷又饿,那户空着的人家始终没人回来,他们也不敢擅闯民宅,只能在屋檐下干坐着。

“萧老板,这村子……邪门得很啊。”一个伙计牙齿打颤地说,“从咱们进来,就没见着几个人影,见了咱们的,那表情跟要吃人似的。”

萧临贵心里也有些发毛,他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什么古怪事没听过,但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遭。他看着手中这把白伞,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白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不是布,而是某种……皮。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外乡人……你们,犯了规矩了。”

三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拄着拐杖、满脸皱纹的老阿婆,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她的眼睛浑浊,却死死地盯着萧临贵手中的白伞。

“什么规矩?”萧临贵紧张地问。

老阿婆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把伞,嘴唇哆嗦着:“白伞……是死人用的……你们……你们惊动了他们……”

“死人用的?”萧临贵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伞顿时觉得有千斤重。他想起村里那些挂着白伞的寂静屋子,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快把伞放下!快!”老阿婆催促道。

萧临贵不敢怠慢,连忙收起伞,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仿佛那不是一把伞,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老人家,我们不知情,绝非有意冒犯。”萧临贵拱手作揖,“还请您明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到底有什么规矩?”

老阿婆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绝望:“这里是伞坟村。我们村的规矩,活人用黑伞,死人用白伞。白伞,是给下葬的亲人引路的,也是……镇着他们的。你们外乡人用了白伞,阳气一冲,就破了这规矩。今晚……今晚怕是过不去了。”

说完,老阿婆不再理会他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消失在雨幕中。

萧临贵和伙计们面面相觑,后背的冷汗把内衣都浸湿了。他们想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可雨下得跟天河决了口似的,根本无法上路。而且,老阿婆那句“今晚怕是过不去了”,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们心里。

夜,终于完全黑了。

雨还在下,风却停了。整个村子静得可怕,连一声犬吠、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萧临贵三人挤在屋檐下,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响起。

那声音很细,很密,像是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声音的来源,是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萧临贵壮着胆子,探出头去。这一看,他差点魂飞魄散。

只见村里所有挂着白伞的屋檐下,那些原本静悄悄的白伞,此刻竟然……无风自动!

它们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一柄接着一柄,缓缓地从屋檐下飘落下来,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伞面依旧素白,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幽幽的冷光。

“沙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响,成百上千柄白伞,如同被唤醒的白色蝴蝶,开始朝着村子的中心飘去。它们汇聚成一条白色的河流,在空中缓缓流动,目标明确——村中央那座最大的建筑,祠堂。

“妈呀!鬼……鬼啊!”一个伙计吓得尖叫起来,但立刻被萧临贵捂住了嘴。

“别出声!”萧临贵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壮观而又恐怖的景象。所有的白伞,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最终全部聚集到了祠堂的上空。它们没有散去,而是像一片巨大的、活着的云,盘旋着,交织着,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伞盖,将整座祠堂严严实实地罩在了下面。

那伞盖缓缓旋转,白色的伞面边缘流淌着淡淡的荧光,仿佛一个巨大的、从地狱里升起的莲花苞。

整个伞坟村,都被这片巨大的白伞伞盖投下的阴影所笼罩。祠堂里,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像是很多人在低声啜泣的声音。

萧临贵三人缩在屋檐下,身体抖得像筛糠。他们知道,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这一夜,对萧临贵来说,比一年还要漫长。他和伙计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白伞伞盖在祠堂上空旋转、低吟,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那伞盖才像冰雪消融一般,化作无数光点,悄然散去。

白伞们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雨停了。

村子恢复了“正常”,但气氛比昨天更加压抑。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整个村子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萧临贵知道,事情没完。他必须去祠堂看看,否则这心结一辈子都解不开。他让两个吓破了胆的伙计守着车子和货物,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朝着祠堂走去。

祠堂的大门虚掩着。萧临贵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和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祠堂里光线昏暗,正中供奉着“伞坟村历代先祖”的牌位。牌位前,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香灰。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仿佛昨夜那遮天蔽日的白伞伞盖从未出现过。

萧临贵皱着眉,在祠堂里踱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走到牌位前,仔细观察。突然,他发现脚下的地砖有些异样。

祠堂的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大部分石板都严丝合缝,但正中央牌位前的七块石板,似乎有被撬动过的痕迹,缝隙里还塞着一些新鲜的泥土。

萧临贵心里一动,找来角落里一根用来捅香炉的铁钎,插进石板的缝隙里,用力一撬。

“嘎吱——”一声,石板被撬开了一角。

他再用力,整块石板被掀了起来。石板下,不是泥土,而是一个黑洞洞的空间。

一股更加浓重的腐朽气息从洞里涌出。萧临贵强忍着不适,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朝下看去。

这一看,他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地洞里,并排躺着七具骸骨。

这些骸骨保存得还算完整,身上穿着早已腐烂的黑色官服。最让萧临贵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具骸骨的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黑伞的伞面已经腐朽,但伞骨依然挺立,仿佛在至死仍在守护着什么。

七具骸骨,七柄黑伞。

萧临贵脑中“轰”的一声,瞬间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祠堂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昨天那个老阿婆,带着村里几个胆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看到被撬开的地砖和里面的骸骨,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悲哀和恐惧。

“你们……终于还是出来了。”老阿婆看着骸骨,老泪纵横。

“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临贵颤声问道。

老阿婆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讲述一个被尘封了近百年的秘密。

原来,这伞坟村,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一百年前,这里曾是一处官家的驿站。当时有七位奉旨巡查的官员在此地歇脚,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当时的官府为了掩盖真相,草草将他们葬在了驿站地下,并对外宣称他们染了恶疾而死。

后来,有位云游的高人路过此地,说这七位官员死得冤,怨气不散,会化为厉鬼,祸害一方。高人指点村民,将驿站改建成祠堂,用七柄黑伞镇住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安息。同时,为了安抚他们,也为了警示后人,村里立下规矩:活人用黑伞,代表生者对逝者的敬意和镇压;死人用白伞,是为他们引路,希望他们早日投胎。

“这百年来,相安无事。”老阿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你们……你们外乡人用了白伞,阳气冲撞了阴气,破了黑伞的镇压。他们的怨气被激发了,所以才会……才会聚成伞盖,想要挣脱出来。”

萧临贵听得心惊肉跳,他看着那七具骸骨,他们虽死,却依然保持着官员的姿态,手中紧握黑伞,仿佛在执行着最后的命令。他们不是厉鬼,他们是被冤枉的忠魂。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萧临贵问道。

老阿婆摇了摇头:“天意如此,或许是他们沉冤得雪的时候到了。我们世代守护这个秘密,也累了。”

事情传开了。官府派人来了,但面对这桩百年悬案,也是一筹莫展。最终,在萧临贵的提议和资助下,村民们决定为这七位无名官员举行一场正式的葬礼。

他们请来了道士,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村民们将那七具骸骨从地底请出,用上好的棺木重新入殓。出殡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了。

萧临贵站在人群中,心情复杂。他没想到,自己一次无心的举动,竟然揭开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葬礼上,村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骸骨手中,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七柄腐朽的黑伞。然后,他们为七口棺材,每口棺材上都系上了一把崭新的白伞。

“黑伞归生者,白伞送逝者。”村长,一个中年汉子,对着萧临贵深深一揖,“萧老板,你虽是外乡人,却让我们村的先辈得以安息。从今往后,伞坟村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萧临贵不解。

村长解释道:“以前,我们是怕他们。现在,我们是敬他们。黑伞,我们活人自己用,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白伞,我们只在送别逝者时用,为他们照亮前路。阴阳两隔,各走各道,互不惊扰。”

说完,他带头撑开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举在自己头顶。阳光透过黑色的伞面,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沉稳的阴影。

其他村民也纷纷撑开自家的黑伞。一时间,黑色的伞盖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像一片沉稳的土地,承载着生者的希望。

而那七口系着白伞的棺材,则被缓缓抬向村后的山坡,安葬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七把白伞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七个告别的灵魂,终于踏上了轮回的路。

从那以后,伞坟村还是那个伞坟村,但村子里的气氛却完全不一样了。村民们不再死气沉沉,脸上有了笑容,村里也多了鸡鸣狗叫的生气。

萧临贵在村里又住了几天,帮着村民们处理了一些后续事宜。临走时,村长带着全村人来送他,并坚持要送给他一件礼物。

那是一把崭新的黑伞。伞面上,用墨笔写着四个大字:“阴阳两安”。

萧临贵收下了这把伞,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把伞,更是一个承诺,一个教训。

他推着车,离开了伞坟村。回头望去,村口家家户户屋檐下,黑伞和白伞挂得整整齐齐,黑伞沉稳,白伞素雅,在阳光下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又和谐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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