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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王朝景和三年,越州会稽县的梅雨季来得邪乎。刚进六月就天天下雨,把城西那座刚立半年的贞节牌坊浇得油亮,青石板底座上的绿苔都顺着“贞心守节”那四个鎏金大字往上爬,看着就跟化不开的愁似的。

城东绣坊的阿春正对着窗缝补绢帕,突然听见巷口又吵又哭的,声音穿透雨声钻进来。她撩开油布帘一瞅,好家伙,四个穿皂衣的衙役抬着口薄皮棺材,后面跟着个披麻戴孝的老太太,是牌坊底下柳家的仆妇陈妈。再看棺材缝里露出来的半块素色绣帕,那针脚细得跟蝴蝶翅膀似的,一看就是柳素云的手艺——当初阿春还跟她学过绣并蒂莲,素云总说“并蒂莲要留半朵不绣完,等夫君回来补,才算圆满”,可现在这帕子上的莲,连花芯都绣得整整齐齐。

柳素云嫁进陈家那年才十六,梳着双丫髻,穿件月白衫,一笑嘴角有两个小梨涡。丈夫陈望是跑漕运的,人长得精神,手也巧,婚前特意给素云雕了块船形玉佩,说“我走南闯北,这玉佩就当我陪着你,等我攒够钱,就不跑船了,陪你绣一辈子花”。可刚结婚三个月,陈望就跟着船队去了淮水,临走前把玉佩塞给素云,还往她手里塞了包新茶,“这是去年的明前龙井,你泡着喝,等秋天我回来,给你带更好的”。谁知道这一去,就没了音信。

公婆急得卧病在床,家里吃穿用度全靠素云撑着。她白天绣香囊、做绢花,晚上就坐在油灯下绣帕子,帕子上全是并蒂莲,绣好的就攒着,说等陈望回来给他当汗巾。有回阿春去看她,见她对着那堆绣帕发呆,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手里还攥着那块船形玉佩,玉佩边缘都被磨得发亮。“阿春你说,”素云声音轻轻的,“他是不是遇到难处了?漕运的路不好走,可他答应过我的,肯定会回来。”

去年冬天,会稽县令周文彬为了凑政绩,要选十个“节妇”立牌坊,柳素云因为“孝养公婆、守节不渝”被挑中了。衙役来报信那天,素云正在给公公熬药,听见消息手里的药碗“哐当”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地。“我不要立坊,”她拉着衙役的袖子,“我夫君还没回来,我不是节妇。”可周县令哪管这些,为了赶在年底前把牌坊立起来,直接让人丈量土地、备料动工。牌坊的青石柱刚砌好那天,素云咳得直吐血,郎中来看了,说是肺痨,已经到了晚期——这些年她省吃俭用,冬天舍不得烧炭,夏天舍不得买冰,硬生生把身子熬垮了。没撑到半年,就咽了气,咽气前还攥着那块船形玉佩,嘴里念叨着“陈望,我等不到你了”。

“按大胤的规矩,立了牌坊的节妇,葬礼得县衙拨银子操办,怎么就寒酸成这样?”阿春正嘀咕,抬棺材的衙役突然在牌坊下停住了——那棺材跟长在地上似的,四个衙役憋得脸红脖子粗,愣是挪不动半寸。陈妈也不哭了,抹了把脸,盯着牌坊顶上的瑞兽嘿嘿笑,嘴角裂得快到耳根,“锁上了,这下可真锁上了……老夫人说的没错,这牌坊就是个笼子,把人锁得死死的”。阿春听得心里发毛,赶紧缩回绣坊,把门闩得紧紧的。

当天夜里,怪事就传开了。住在牌坊隔壁的张货郎起夜,刚走出家门,就听见牌坊下有“沙沙”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绣花。那声音细得很,混着雨声,却听得格外清楚。张货郎胆子大,举着灯笼凑过去,看见牌坊的阴影里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背对着他,正低头绣东西。“谁啊,大半夜在这儿绣花?”张货郎喊了一声,女子慢慢抬头——那是柳素云的脸,脸色白得像纸,可眼眶里没眼珠,就两个黑窟窿,手里的绣绷上绷着块红布,银针刺下去,拉出来的丝线全是暗红色的,跟刚凝的血似的,而绣的图案,正是半朵并蒂莲。张货郎“妈呀”一声,灯笼掉在地上,连滚带爬跑回了家,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嘴里直喊“别绣了,别绣了”。

消息传到县令周文彬耳朵里,他拍着桌子骂:“胡说八道!这牌坊是报给省府备案的,是朝廷认可的礼教象征,哪来的鬼怪作祟?”当即派了金吾卫的两个卫士去守夜——会稽虽不是京城,却驻着五十个金吾卫,专门管地方治安,个个都是练过拳脚的壮汉。周县令还特意叮嘱,再有人造谣,就按“诋毁礼教”治罪,抓起来打板子。

可没两天,守牌坊的卫士就出事了。两个卫士一个叫沈虎,一个叫吴豹,头天夜里还跟街坊吹嘘“什么鬼怪,来了我一刀劈了”,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发现他俩直挺挺地躺在牌坊下的石阶上,眼睛瞪得溜圆,嘴里还咬着半截丝线,那丝线红得刺眼,跟张货郎看见的一模一样。

有人说,头天半夜听见牌坊下有女子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在问“看见我夫君了吗?他穿青布衫,带块船形玉佩”。还有人说,看见柳素云的影子在牌坊上飘,裙摆扫过石柱,留下一道道暗红的印子。周县令这下慌了,再也不敢说“妖言惑众”,赶紧让人套上马车,去三十里外的三清观请玄真道长。

玄真道长背着桃木剑来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却精神得很。他围着牌坊转了三圈,又从怀里掏出个罗盘,罗盘上的指针转得飞快,最后“叮”的一声,指向了牌坊西侧的石柱。“大人,这柱子底下埋着东西,”玄真道长指着石柱根部,“是鲁班术里的厌胜法,专门用来锁魂魄的,下手的人够狠,是想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周县令赶紧让人挖,四个衙役拿着锄头铲子,挖了足足三尺深,果然挖出个黑木盒。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里面装着一缕乌黑的头发——一看就是女子的头发,还有半块素色绣帕,正是柳素云常绣的并蒂莲图案,最吓人的是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柳素云的生辰八字,旁边画着个小人,小人的胸口、手腕、脚踝都扎着银针,针尾还挂着红丝线。“这是要把她的魂魄钉在牌坊里,让她连转世都做不到,”玄真道长的声音都发颤了,“干这事的人,肯定是怕她查出什么真相,才下这么狠的手。”

周县令吓得一头冷汗,立刻让人彻查。没两天,捕头就来报信了:是城西的盐商赵德昌干的。赵德昌跟陈望是同乡,早年也跑过漕运,后来靠私贩官盐发了财。当年陈望跑淮水那趟,正好撞见赵德昌的人往船上装私盐,陈望性子直,说要去报官,赵德昌怕事情败露,就买通水匪,在夜里把陈望的船弄沉了,还伪造了失足落水的假象,连陈望身上的银子都被水匪搜走了,只落下那块船形玉佩,被赵德昌藏了起来。

后来周县令要立牌坊,赵德昌听说了,心里发虚——柳素云这些年一直在打听陈望的下落,万一哪天查到水匪头上,再顺藤摸瓜查到自己,那可就完了。他找了个走江湖的妖人,花了五十两银子,做了这个厌胜术,把木盒埋在牌坊下,想让柳素云死了也翻不了身。“他还跟妖人说,”捕头压低声音,“要让柳素云永远困在牌坊里,看着别人夫妻团圆,让她尝尝‘守节’的苦。”

“那现在咋办啊?”周县令急得直跺脚,额头上的汗都流到下巴了。玄真道长叹了口气:“要想平息怨气,得先拆了牌坊,把木盒里的东西烧了,再让赵德昌亲自去城隍庙赔罪,还得把陈望的冤案说清楚。可这牌坊是报给省里备案的,拆了就是抗旨,轻则罢官,重则杀头啊。”

周县令哪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冒险,只能让玄真道长设坛做法。道长在牌坊下搭了个法坛,摆上香炉、烛台,还放了柳素云的牌位,没日没夜地念经,念了整整三天三夜。法事做完那天,天放晴了,阳光照在牌坊上,鎏金的“贞心守节”四个字晃得人睁不开眼。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听见牌坊下有绣花声,也没人看见柳素云的影子,怪事才算暂时停了。可每次下雨,牌坊的石缝里都会渗出暗红色的水,顺着“贞节”两个字往下流,跟哭出来的眼泪似的,把青石柱都染得发暗。

过了三个月,赵德昌家出事了。他儿子赵小宝娶媳妇,娶的是邻县张大户的女儿,彩礼就送了八抬大轿,排场大得很。迎亲那天,花轿刚走到牌坊下,突然刮起一阵狂风,轿帘“哗啦”被吹开,里面的新娘没影了,就剩下一件红嫁衣,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绣着半朵并蒂莲——那针脚,跟柳素云绣的一模一样,花瓣全是用血绣的,摸上去还带着点温乎气。

赵德昌急疯了,派人找了七天七夜,连个影子都没找着。张大户找上门来要人,赵德昌拿不出人,只能赔了一大笔银子,可心里的慌劲却压不住。从那以后,他天天夜里做噩梦,梦见柳素云拿着绣花针,问他“我的夫君在哪?我的玉佩在哪?”,醒来就一身冷汗。没出半个月,赵德昌就疯了,天天抱着那件红嫁衣坐在牌坊下,嘴里念叨着“玉佩还你,别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是水匪干的……”,有时候还会捡起地上的石子,在牌坊上画并蒂莲,画得歪歪扭扭的,跟个孩子似的。

消息传到州府,新上任的越州知府李钦听说了,亲自来了会稽。李知府是个清官,没等周县令招待,就先去了柳家,又找了张货郎、阿春这些街坊问话,还去牢里提了赵德昌——虽然赵德昌疯了,可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断断续续说出当年的事。李知府顺着线索查下去,不仅查清楚了陈望的冤案,还查出周县令收了赵德昌的贿赂,足足二百两银子,所以才赶着立牌坊,还故意把柳素云的葬礼办得寒酸,怕人多眼杂,查出什么破绽。

李知府当即给朝廷写了奏折,把案情一五一十说清楚,还请求拆了那座贞节牌坊。景和四年春天,朝廷的敕令下来了,只有一句话:“礼教本为安人,非为锁魂,准拆。”

拆牌坊那天,好多人都来看。工匠们用绳子套住青石柱,十几个壮汉一起用力,“轰隆”一声,石柱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当最后一根石柱被放倒时,人们看见柱心里嵌着一缕乌黑的头发,还缠着半截红丝线——那头发又长又软,正是柳素云的。风一吹,头发飘起来,顺着钱塘江的方向飞去,好像真的要去找陈望似的。

阿春站在人群里,突然听见一阵很轻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绣花,又像是有人在叹气,混着风声掠过耳朵,转瞬就没了。她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正好,云朵飘得很慢,心里忽然松了口气——素云这回,应该是真的自由了。

后来,会稽人再也没人提那座牌坊了。城西的空地渐渐长了草,偶尔有孩子在那儿放风筝,老人们看见了,也只会笑着喊“慢点跑,别摔着”。只是每当有外地客商问起那片空地,老人都会摇摇头,轻声说:“别在那儿待太久,有个等夫君的女子,还在找她的船形玉佩呢。”而那座牌坊的故事,渐渐成了越州一带的传说,老人们给孩子讲故事时,总会加上一句:“再大的牌坊,也锁不住人心;再重的礼教,也不该逼死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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