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晚年隐居会稽山下,门前有溪水如带,他常在溪畔青石上洗笔,年深日久,那块青石竟被墨迹浸透,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玄色光泽。
老书圣近年愈发少动笔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每当握管,手便抖得厉害。那一日,他焚香静坐半日,终于展纸蘸墨,可笔锋刚落纸,一阵剧颤,一团墨迹便毁了整张上好的宣州纸。
“罢了,罢了。”王羲之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苍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管家带进一个瘦弱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衣衫褴褛,满身风尘,双手紧紧攥着个破旧包袱。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清亮得像是会稽山间的晨露。
“先生,这孩子在门前跪了一整天了。”管家低声道,“他是个哑巴,从北边逃难来的,父母都死在路上了。他比划着说,什么活都能干,只求一口饭吃。”
王羲之凝视着少年清澈的双眼,忽然注意到少年盯着桌上那幅废字的目光——那不是寻常人看字的神情,那目光中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你识字?”王羲之问。
少年摇摇头,却又点点头,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几乎翻烂的《千字文》,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李明月”三字。
王羲之明白了:“你叫明月?想留下来?”
少年用力点头,眼中闪着期盼的光。
“我缺个磨墨洗笔的。”王羲之淡淡道,“这活儿枯燥,要耐得住寂寞,你做得了吗?”
少年立刻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从此,王羲之身边多了个叫明月的笔奴。
起初,没人把这哑巴少年放在心上。他每日寅时起床,取山泉水,用最好的徽墨,顺时针磨上整整两个时辰。手法不疾不徐,墨液浓淡始终如一。王羲之第一次用他磨的墨时,微微怔了一下——这墨的浓度,竟与他年轻时最得意那段日子所用的完全一样。
明月不只是磨墨。王羲之写字时,他永远静静侍立一旁,目光随着笔锋流转。有时王羲之写至酣畅处,他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偶有败笔,他眉头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一次深秋夜,王羲之在书房难以入眠,披衣起身,竟见书房亮着灯。他悄悄走近,只见明月正对着一幅他日间写的《兰亭序》临摹——没有纸笔,只是用手指在空中虚画。
少年的手势极其精准,转折提按,竟有七分模样。最难得的是,他虽不能写,却似乎真能读懂那些笔画间的气韵。
王羲之默默退回黑暗中,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王羲之叫住正要出去打水的明月:“从今日起,我写字时,你站近些。”
少年眼中闪过惊诧,随即是感激的光芒。
寒来暑往,转眼三年。明月已从瘦弱少年长成清秀青年,王羲之的白发也越来越多。
一个雪夜,王羲之把明月叫到跟前,展开一幅刚完成的《乐毅论》。
“你看这字,如何?”王羲之问。
明月迟疑了一下,用手指在空中写了个“僵”字。
王羲之苦笑:“是啊,老了,手僵了,心也僵了。”他长叹一声,“你可知道,书法最高境界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形易学,神难传。我这一生,教过无数学生,却无一人真正懂得何为‘神’。”
他指向窗外:“你看那雪,每一片都不同,正如每一笔都应有其生命。我年轻时在北方见鸿雁腾空,那姿态化入笔法,便是‘永’字这一撇。在江南见舟师撑篙,那力度便是‘戈’钩的力道...这些,书上都学不来。”
明月静静听着,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王羲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明月急忙上前为他抚背。老书圣抓住他的手,发现这双原本粗糙的手,不知何时已变得骨节分明,指尖有茧,正是长年握笔的痕迹。
“你...在偷偷练字?”王羲之问。
明月跪下,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全是临摹的王羲之字帖,虽还稚嫩,但笔意已通。
王羲之看了许久,轻声道:“我时日无多了。这一手字,带进棺材可惜。你虽不能言,心中却有沟壑。从明日起,我教你。”
明月泪如雨下,重重叩首。
此后半年,王羲之倾囊相授。他教得奇特,不多讲理论,而是让明月看他写字——看他如何呼吸,如何凝神,如何将一生的悲欢都化入笔端。
明月学得也奇特——他不能问,只能看,只能悟。奇怪的是,这种沉默的教学,反而让他领悟了更多言语无法传达的精髓。
永和十一年春,王羲之病重。临终前,他将明月叫到床前,递给他一方古砚。
“这是我王家祖传的砚台,伴我四十年。”王羲之气息微弱,“你跟我时间最短,却最懂我的字。记住,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的字,终要有你自己的魂。”
三日后,书圣薨逝,举国哀悼。出殡那天,明月捧着那方古砚,在送葬队伍的最后。葬礼完毕,人们才发现,那哑巴笔奴已不知去向。
岁月如梭,转眼二十年过去。
王羲之的字越发珍贵,仿作也层出不穷。这年,会稽新来了一位刺史张大人,是出了名的书法爱好者和收藏家,尤其痴迷王羲之。
张大人到任不久,就听说本地有个怪人,住在兰亭附近的竹屋里,以抄经为生。人们叫他“哑书先生”,因为他从不出售作品,也从不与人交流,有人送他纸笔,他就抄部经书回赠,写的竟是一手极似王羲之的好字。
张大人立刻来了兴致,微服前往。
竹屋简陋,门开着,一个青衣中年人正在案前写字。张大人悄悄走近,只看一眼就惊呆了——那字迹,与王羲之几乎一模一样,但细看之下,又有所不同。王羲之的字飘逸如仙,这人的字却在飘逸中多了一分苍凉,笔画间有种说不出的坚毅。
“先生可是王右军后人?”张大人忍不住问。
中年人抬头,眼中是超乎年龄的沧桑。他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摆摆手——原来真是个哑巴。
张大人不甘心:“先生的字,深得书圣神韵,可否为张某写一幅?”
哑书先生只是微笑摇头,继续抄经。
张大人悻悻而归,却不死心。他打听到哑书先生每月十五会去王羲之墓前祭扫,便决定那时再去求字。
月圆之夜,张大人带着上好的文房四宝来到王羲之墓前。果然,哑书先生正在那里清扫落叶。
“先生,”张大人恳切道,“我非为附庸风雅,实在是...家母寿辰将至,她一生最敬仰王右军,若能得一幅仿右军字的《孝经》为寿礼,平生愿足矣。”
哑书先生——正是当年的明月——闻言微微动容。他想起王羲之生前最重孝道,那部《孝经》不知临摹过多少遍。
明月终于点头,接过纸笔。
他在墓前石桌上铺开纸,月光如水,洒在纸面上。他磨墨的动作依然如二十年前一样沉稳,只是背影已不再年轻。
笔落纸上,如蛟龙出海。张大人屏息观看,只见那字迹初看是王羲之,细看却别有风骨——那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是沉默中积蓄的力量,是孤独中磨砺出的坚韧。
写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时,明月眼中泛起泪光。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恩师,想起了这半生的孤寂与坚守。
最后一笔落下,明月在末尾小心地题上“弟子明月沐手敬摹”八字。
张大人震撼不已:“你...你就是那个笔奴明月?王右军最后的弟子!”
明月微微一笑,向王羲之墓碑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消失在月光中。
第二天,张大人派人去竹屋酬谢,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案上留着一幅字,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却在原帖旁多了一行小字:“师形易,师心难。师心易,师魂难。吾师之魂,在山水之间,在生死之外。”
从此,再无人见过明月。只有他的字偶尔在民间出现,每一幅都让人想起那位书圣,却又分明是另一个灵魂的倾诉。
多年后,有采药人在深山中见过一个白发老者在瀑布下以水为墨,以石为纸,写的字与自然融为一体。问他姓名,他只是笑笑,指指心,指指天,不再言语。
而那方古砚,后来出现在王羲之纪念馆中,据说每逢月圆之夜,砚中会凝结出淡淡的墨香,仿佛还在等待着那只懂得它的手,再次磨墨挥毫,续写那未尽的书法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