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阁老终究是走了。
在他离开的前一刻,李琼独自一人,将他送到了帅府门口。
没有仪仗没有欢送,只有两个心照不宣的对手,做最后的告别。
北风卷起张阁老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李将军,你好自为之。”张阁老的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今日之局,乃是权宜之计,你要钱要粮要地盘,老夫都给你了,但你要记住,朝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李琼从不指望朝廷的恩赐,也从不试探谁的忍耐。”李琼的回答平静无波。
“我只信我身后的十几万兄弟,和我手中的刀,阁老您也一路保重。”
他上前一步,替张阁老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动作轻柔,话语却冰冷。
“京城路远,人心险恶。您那些政敌,可都盼着您死在半路上呢。”
“您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您那份留在镇北关的密奏,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让您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骂名,那可就太冤了。”
张阁老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李琼一眼,那眼神里再无一丝一毫的轻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忌惮。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马车。
车队缓缓启动,消失在风雪之中。
赵勇走到李琼身边,看着远去的车队,低声问道:“将军,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他回京之后反咬一口。”
“他不敢。”李琼看着手心,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张阁老衣领的触感。
“他那条老命,现在和我们绑在一起。我们要是成了反贼,他就是头号通敌的奸相。他比谁都希望我们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北境。”
“至少,在他扳倒所有政敌,或者找到能置我们于死地的办法之前,他会是我们最忠实的盟友。”
赵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只觉得和将军这种人打交道,实在是太费脑子了。
张阁老的离去,带走了镇北关最后一丝与朝廷之间的微妙联系。
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席卷全军的狂欢。
李琼没有食言。
他下令将运来的银两,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一箱箱打开。
金灿灿的元宝和雪白的银锭,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几乎晃瞎了所有士兵的眼睛。
“传我将令!”李琼站在高台之上,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所有将士,补发五年欠饷,一文不少!”
“轰!”校场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在此次与蛮夷作战中,立下战功的兄弟,三倍赏赐!”
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天空。
“所有战死兄弟的家属,抚恤金按朝廷定制的十倍发放,保证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他们的子女,由镇北王府出资供养,读书习武任其选择!”
这一次,没有欢呼,校场上数万将士,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许多人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将手中的兵器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将军威武!”
“誓死追随将军!”
怒吼声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
这一刻,李琼在他们心中已不是将军,而是神。
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能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甚至能让他们死而无憾的神。
狂欢过后,是权力的重新洗牌。
三日后,镇北王府召开了一场北境三州所有高级将领和地方要员的集会。
镇北王齐振,穿着他最华丽的亲王朝服,坐在主位上。
但他自己清楚,今天他只是个吉祥物。
真正的主角,是坐在他下首,那个一身黑甲,神情淡漠的年轻人。
在李琼的建议下,齐振当众宣布,为更好地统筹北境防务,应对蛮夷威胁,决定成立北境安抚使司。
这是一个从未在朝廷官制中出现过的机构。
齐振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第一任安抚使。
而李琼则被授予北境防务大元帅,总领北境三州一切军务。
同时,大会宣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命。
原镇北军的悍将们,纷纷被安插到北境各州郡,担任总兵、太守等要职,将地方的军政大权,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人反对。
李琼没有称王,更没有扯旗造反。
他甚至还让齐振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奏折送往京城,详细阐述了成立北境安抚使司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通篇都是为陛下分忧、为大周守国门的忠臣之言。
这一招,实在是高明到了极点。
他给了所有追随他的人一个体面的台阶,也给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中间派一个看似合法的理由。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在清君侧,是在陛下的授权下更好地保家卫国。
……
京城,乾清宫。
年轻的大周天子,看着张阁老呈上来的那份关于镇北关的万言血书,气得浑身发抖。
张阁老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将镇北关的惨状和李琼的桀骜描绘得淋漓尽致。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国家忍辱负重,不惜以身饲虎,最终巧妙周旋,为朝廷争取到宝贵喘息时间的悲情英雄。
“陛下,非是老臣无能,实乃那李琼已成气候,北境军心已变。若强行弹压,北境必反,届时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张阁老声泪俱下:“如今之计,唯有先行安抚,以钱粮稳住其心,再徐图后策。老臣所为,皆是权宜之计,一切都是为了我大周的江山社稷啊!”
皇帝不是傻子,他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
什么权宜之计,分明就是城下之盟!
他愤怒,他屈辱。
他想下令将张阁老拖出去砍了,再发兵踏平镇北关。
可他不能。
他看向一旁的户部尚书,对方立刻哭丧着脸告诉他,国库里连下个月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根本无力支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他又看向兵部尚书,对方则告诉他,京畿附近的禁军久疏战阵,战力堪忧。
而其他各地的边军,与李琼或多或少都有勾连,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临阵倒戈。
皇帝颓然地坐回龙椅,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皇帝,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嘲笑之中。
他恨李琼的嚣张,更恨自己朝堂之上,竟无一人能为他分忧。
“准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青瓷笔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如同他破碎的帝王尊严。
他下令拟旨。
一道嘉奖的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镇北关。
圣旨里,皇帝对张阁老的深明大义和忍辱负重大加赞赏,对李琼的忠勇可嘉和顾全大局也予以肯定。
对于镇北关的钱粮补给和成立北境安抚使司的请求,通通照准。
整篇圣旨,措辞华美,极尽安抚,却将一个帝国的无奈与妥协,暴露无遗。
当这封圣旨送到李琼手上时,他正和赵勇等一众将领在帅府的沙盘前推演军情。
齐振激动地接过圣旨,双手颤抖地展开,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
每念一句将领们就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将军,我们赢了,陛下准了,我们真的赢了!”赵勇兴奋得满脸通红。
所有人都看向李琼,等待着他分享这份胜利的喜悦。
然而,李琼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齐振手中拿过那份写满溢美之词的圣旨,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将那份代表着皇权的黄绫,轻轻地、慢慢地,揉成了一团,随手扔进了身旁的炭盆里。
滋啦一声,明黄的丝绸遇火,瞬间蜷曲、变黑,化为一缕青烟。
“赢?”李琼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投向墙上那副巨大的大周疆域图。他的眼神平静、深邃,却又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这才只是开始。”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北境那片已经被他牢牢掌控的土地上,而是缓缓地扫过整个大周的锦绣河山。
龙袍虽未加身,他已是北境之王。
而这天下,才是他真正的猎场。